10.第十章

除去出差請假事先回家的,聚會人數不過幾十個人,以企劃部市場部的人居多,姚鴻濤訂下了一個酒吧的包廂,無非就是喝酒唱歌吃東西,包間很大,燈光在正中央打下來,每個人身上彷彿都籠罩着一層薄霧,相互之間隔得遠了說話都得拿來吼或是藉助話筒。阿息在紀遠航身邊如坐鍼氈,偶爾拿餘光瞥瞥他,他的嘴角挑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專注而認真地聽員工說話,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紅潤的指甲反射着微弱柔和的燈光。阿息的對面坐着顧阿姨的兒子顧臨銘,是企劃部的副部長,公司裡不少女職員也挺迷他,阿息在用餐時段見過他幾次,面容清癯,氣質清冷,話不多,但只要一開口總是一針見血,兩人不過是點頭之交,阿息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顧阿姨在自己家做事,但看他平常對自己有所躲閃和迴避,應該是知道點滴的。阿息本來就不是嘴長之人,他這樣防她反叫她心裡不痛快。從進包廂到現在顧臨銘幾乎沒說過一句話,對周圍的喧譁漠不關心,只一口一口地吸菸,有時候會望着某個地方出神,眼睛深不見底,看不清也猜不透裡面裝的是什麼,煙霧緩而慢地上升,直至遮住他的面龐,再難看分明。

紀遠航撣了撣褲腿上的菸灰,飲了職員敬的一杯酒,將杯子斟滿接過了話筒:“第一杯酒要敬老柯,他是公司的老員工,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盡職盡責,可以說華興的今天有他一半的功勞,柯師傅,我幹了,您隨意......第二杯酒,要敬我身邊的阮阿息,阮秘書。”

阿息一顆糖在喉嚨,上不來下不去,急得憋出了眼淚,同事拍着手推搡着她站起,阿息端着滿滿的酒杯紅了臉,侷促不安地抓着褲沿,低垂着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紀遠航看着她的神態不禁失笑,“阿息來公司的時間最短,要做一個與專業相悖的工作多少有些難度,還爲我做了不少分外事,多餘感激的話就不說了,我幹了你隨意就好。”

阿息沒喝過白酒,淺嘗一口,辣的直吐舌頭,韓劇裡總說女主能喝乾烈的白酒,不知是真是假。阿息一咬牙,滿滿一杯酒全下了肚,剛開始還沒什麼感覺,不一會兒胃裡就灼得像火燒。

紀遠航說:“最後一杯酒敬在場的諸位,這一年下來你們辛苦了,下個月總公司會有一批新人過來,這邊也會派人過去,想到國外深造的人得好好表現了。”

有員工打趣:“要離開紀董還真捨不得。”

底下的人哈哈大笑,紀遠航將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聲:“今晚所有開銷算我的,難得聚會,大家玩得盡興。”

同事們叫嚷着要跳舞唱歌,有人跟阿息講話,她一律覺得聒噪,燈光照着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阿息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燈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她難受地緊怕是要吐了,匆忙離席跑去了洗手間的方向,在走廊過道卻頓住了腳,一男一女正抵着牆在那糾纏,又或者說纏綿更合適些,倆人動作幅度很大,如入無人之境,事實上原本只夠容得下兩個人的走廊上也再沒其他人,阿息很想借個道過去,又怕攪了他們的好事,也忘了走,站在一旁恍惚地看着他們。

紀遠航來到阿息身後有幾分鐘,看她杵在那兒觀看人家親熱不禁好笑,他的心裡也有好些疑問,再不弄清楚非得憋出病來,他叫了阿息幾聲都不見迴應,左手試探性地搭上了她的肩,阿息先是一顫,猛地跳開了,背抵着牆,臉上帶着一種戒備的神氣。

紀遠航小挪幾步,不滿地伸手扶着牆,將阿息圈定在一個範圍之內,他絲毫沒有覺察出不妥,阿息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不安地埋着頭,她幾時這樣過了,一定是鬼上身了,而且是個色鬼!

紀遠航說:“阮秘書你對我有意見嗎?爲什麼總躲着我。”

阿息一怔,突兀地擡起頭來,他的脣離她額頭不過幾許,稍稍擡下眼皮就能看見他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面頰上。走廊上陸續有人經過,紀遠航的身子幾乎都貼到了她身上,溫潤的氣息噴在她頭頂,溼溼的,涼涼的,癢癢的,她從未曾這樣真切地感受過男子的氣息,心裡就像有一百隻兔子在亂竄,臉上一紅掙開去,他也覺察過來,不好意思的鬆了手。阿息故作鎮定地將一撮頭髮隨意撩撩:“紀董你想多了我怎麼可能對您有意見。”

紀遠航身後是淡青色的瓷磚,光影掠過磚面浮現出凹凸不平的花紋,密密麻麻地交織着看得人心裡發慌頭昏腦脹。紀遠航觸了觸鼻翼,手指在壁面上凸出的部分漫不經意地颳着,總覺得有什麼陷入指甲裡去了,其實什麼東西也沒有,他的目光飄揚到上空,臉上表情錯綜複雜,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如鏡的壁,照見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的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朧:“還有,就是,上次的親吻,如果我讓你覺得困擾了我很抱歉。”

阿息看着他,良久才笑了一聲:“不用您提醒我。”

外頭颳起了大風,深夜的氣溫與白天相差甚遠,月亮慘淡地高掛在空中,周圍彌散着不明形狀的烏雲,只露出幾點星光,零零散散,細碎得幾乎不見,街道兩側立着孤零零的路燈,整座城市宛若嬰兒一般沉睡,凌晨一點,這個時候的S城,顯得蕭瑟單調,霓虹在夜色裡明滅,每一次亮起,就突兀地將這個城市照成一片黯然的紅色。

紀遠航揚了揚下巴,已經坐進了駕駛座:“阮秘書,我送你回去。”

同事們都走得差不多,只有一個姓餘的女人喝得酩酊大醉攀附在阿息的肩頭,口齒不清地說些什麼,酒在肚裡,事在心裡,姚鴻濤怎麼拉她都不肯走開,阿息艱難地推開她的頭:“不用了。”

紀遠航將手撐在車窗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現在公車司機下班,打的,你捨得那個錢麼。”

很好,他完全地把她當成了守財女。

“表哥,要不這樣得了,”他扶着那女人,呵氣成霜,“我送阿息你送她,成不?”

紀遠航微微皺了皺眉,他沒忘記阿息吐在自己身上時的窘狀,現在見到爛醉如泥的人有點發怵:“爲什麼不是我送阿息。”

阿息,這是他第一次在私底下這樣叫她,心口微微一暖,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撞動,有一股喜悅浸入心田,就象踏在綿軟的雲層上面,舒適溫暖,但人,怎麼可以立於雲彩之上呢。

姚鴻濤抖抖酸澀的手臂:“阿息可是我相親對象你跟她沒這層關係吧。”他刻意回過頭去看阿息,她低垂着眼簾,假裝沒聽到他說這句話,肩微微塌下,身影有些單薄,神情像一個沮喪的孩子,沮喪又不安。

紀遠航蹙着眉長吁短嘆,彷彿再無奈不過:“那好。”

狹窄的街道幽深如河,車子拐過車道,再也看不見了。

阿息拿出包包裡的礦泉水默默喝着,街上很靜總是要隔好久纔會有車和他們朝着相同或相反地駛去,路燈快速地向後退去,阿息覺得淒涼,不管有沒有人經過它們都得守在那裡,駐停在原地,不得離開。

姚鴻濤忽然問:“你是不是喜歡錶哥。”阿息尚含在口中的水全噴到了玻璃上,姚鴻濤避開飛過來的水珠嘿嘿直笑,“表哥那麼出類拔萃,你不喜歡就怪了。我就隨便問問你不用那麼緊張,放心,我不會跟他說的。”

阿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拿手背揩去嘴巴周邊一圈的水漬,一下一下搖晃着瓶子,車內沒有開燈,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她臉上出現的紅暈,阿息故意岔開話題:“爲什麼紀......我是說紀董姓紀,你阿姨卻姓黃?”

“哦,”姚鴻濤笑笑,“紀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子隨父姓,女從母姓,阿姨其實很可憐,她原先有個女兒,很久以前出車禍死了,姨父因爲別的女人離開了她,阿姨也沒有再嫁,她心臟不好,生下小惠已經是冒險,她把表哥是當作自己兒子那般對待疼愛,舅舅出國後都是阿姨照顧着他。”阿息很認真地聽,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勺,“話有點多了哈。”

“跟你們家那位怎麼樣了。”

“他忙我也忙,不過我們都會抽空見面,阿息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相信你,這事兒離我最親的都沒人知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鴻濤好奇地望一眼阿息,阿息尷尬地笑:“我也是瞎說,見你不否認我還吃了不小的驚,後來心裡又想,咱倆不一定能成,錯了,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不能成,以後說不定都見不着面,知道這能咋地,我又不是長舌婦不會滿街給你念去。想不到你還真有心,給我撿了個大便宜。”

姚鴻濤明顯地一愣,而後哈哈大笑:“我真真着了你的道,我原本是想賄賂你給我保密來着,哈哈哈,”他穩穩地將車一停,“說話間就到了。”

阿息是在姚鴻濤走後發現鑰匙不見的,裡裡外外翻了三四通,證實鑰匙丟了她纔給姚鴻濤打了電話詢問,結果是沒有,她這纔想到會不會是在酒吧裡拿紙巾時被帶出包外的,包廂裡又暗又吵,一枚鑰匙掉了確實是不惹人注意的,就似一根羽毛輕飄飄地落入浩瀚無邊的海面,波瀾不興。

阿息不死心,又往隙墟里瞄幾眼,裡頭烏漆抹黑,窗戶一律被上了鎖,她怕是沒生意她們都睡了,踢了幾腳,簾門噼裡啪啦直響,平常客人這樣敲門,沒一分鐘吳麗燾準把門打開。

風冷得刺骨,吹在臉上刀刮一樣疼,彷彿連皮都剝落下來,雙手凍得通紅,她一個勁地呵着氣,只是更冷,腳也凍得麻了,只知道一腳又一腳踹門上去,阿息的心裡煩躁極了,有東西堵在胸口就爲了等她發泄,她也弄不懂自己是爲了叫人踢門發泄踢門還是爲了踢門而踢門。

踢與不踢,都是一個問題。

結果踢來的是隔壁店風情萬種的老闆娘,她披件單薄的紅色風衣翹着蘭花指打哈欠。阿息真怕她凍着,她的脖子和小腿全是裸着的,腳上笈的也是日式的木屐。她身上的紅衣服穿了好些時日,開她媽這店的人似乎都挺迷信,認爲一件衣服可能帶來財運就經常穿那件,而其他自以爲晦氣的,會拿去送人或乾脆丟掉。有次吳麗燾買了件新衣,是她喜歡的款式顏色,也襯她的氣質皮膚和身材,可穿上那天連一個客人都沒有,一氣之下她放在煤氣竈上燒了。

老闆娘穿的紅風衣大概是她的幸運服,但阿息實在是不喜歡紅色,可以說是厭惡,所以她別過頭去繼續踢門,她懷疑吳麗燾會把她宰了過年,因爲這扇破門的發電機前兩天剛花兩千塊重新換過,用她媽的話講,這種行爲是可恥的,踩別人的腳趾頭不痛。

紅衣女人咧開嘴,上脣的口紅吃了一半:“她們都出去玩兒了,要不你來我這邊坐會兒?”

打電話是關機,老闆娘說她們沒走多久看樣子是預備玩到天亮了,沒轍,還得到酒吧去找找,尋着的機會渺茫,真不行也只能在外頭睡一晚了。

見阿息愛搭不理老闆娘討了個沒趣,索性關上了門。她們這條街地處偏僻,像這樣的天是很少有人來的,只有春夏秋三季纔會通宵達旦地開着門。除了兩條街纔是大馬路,可這會要打一個的實在是不容易,何況她也不認識路,只大致記得店名。

街上靜極了,連路燈都彷彿隨人而睡,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天空都變得厚重起來,電話在手中嗡鳴,二點三寸的屏幕上顯示着“紀遠航來電是否接聽”。阿息看到他的名字一怔,瞬間清楚了自己的癥結在哪兒,她心裡在意的不過是他那一句話,可憐那扇門了,白白捱了許多腳。

她只是把手機放到耳邊紀遠航說:“你在哪兒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