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
沈俏坐在小間,剛擡手倒下一杯茶水,雙晶便匆匆趕回。
雙晶說:“昌平縣公府中適才確實請了個醫師,是濟仁堂的張朔。”
說到這個張朔,沈俏上輩子便早有耳聞。
此人醫者仁心,不論好壞、不論卑賤,皆救治。
那她便放心了。
沈俏估摸着這個時候晏昭定然是不太敢動晏平的。
可是,什麼時候她才能將她這個妹妹給認回去呢?
沈俏驀地感覺,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
暖風簌簌的吹着,吹得枝頭上的葉子搖搖晃晃了好幾番,卻並不凋落。
沈俏見着,連帶着心情都好了幾分,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襦裙便悠悠地出了院門。
她原意是要出府去拜見先生的,結果還未走到前廳,便瞧見了晏昭。
驀地腳步一頓。
“沈姑娘。”晏昭見着她,連忙喚了一聲,走近了她。
沈俏這才發現他的手中竟然還拿着一串糖葫蘆,她狐疑地看向了他。
“沈姑娘,沈夫人之前說你特別喜歡這個,正巧我今日來拜會沈將軍,正巧又想來見見你,順便就給你買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錯了!”沈俏眼神淡漠,毫不留情地說,“我不喜歡。”
一時之間,晏昭竟然也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既然姑娘不喜歡,那便扔了吧!”
晏昭剛作勢,便聽到了沈俏制止的聲音。
“別。”
晏昭一怔,卻又覺得欣喜,她果然還是捨不得的。
“別扔在我這院子裡,我這院子都是姑娘們辛辛苦苦打理的。”
晏昭愣了愣,似是沒有想到沈俏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好久才緩過神兒來,“好。”
沈俏此刻看着晏昭手中拿着的那串糖葫蘆,竟然感覺有些好笑。
只怕,晏昭一定覺得這是個燙手山芋,想丟也丟不得。
“縣公今日尋我,莫不是就爲了這串糖葫蘆?”沈俏問。
“自然不是,我今日找尋姑娘,是希望姑娘能夠給我一個機會。”
沈俏看着他,不語。
“一個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機會。”
沈俏只覺得好笑,上輩子她不諳世事,便給了他這個機會。
如今……
“好。”沈俏說。
還未等晏昭說話,沈俏又道,“你難道不覺得你太急於求成了嗎?”
晏昭似是沒有料到沈俏會這麼問,但到底也是在人世間摸爬打滾多少年了的,油嘴滑舌自是有不少本事。
“只是愛慕姑娘心切。”
沈俏冷眼以觀,昔日鼎閣之事說不準他也摻和了一波,還談什麼愛慕?
“既然如此,那也是可以的。”
晏昭心下狂喜,面上卻仍是不爲所動地樣子,含笑道:“那,沈姑娘,你這是同意了嗎?”
沈俏不可置否。
“那可否陪我出去走一遭?逛逛這京城風景。也好……”
沈俏神色淡淡,“不了,女兒家不方便同男兒一起出去的。”
晏昭看着沈俏低垂着頭,手指亦是無處安放的樣子。
只當是少女含羞,便也沒再說什麼。
“好好,將來等你進了門,可不能再拒絕我了。”
沈俏眸色微閃,點點頭。
進門有那一天嗎
不過是兩個逢場作戲的人,有什麼不好說的?
葉玹從忽然院門走了進來,走至晏昭的身側,靠在晏昭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瞬間晏昭的臉色顯現了一絲絲冷意。
“沈姑娘,我回去處理一些事情。”
沈俏微微頷首,頗有一副賢妻的樣子,“那你去忙吧!”
晏昭伸出手,想揉揉她的發,不巧被沈俏躲過去了。
晏昭略有些尷尬,倒也沒說什麼。
他剛走,沈俏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了前邊院門處有一片因風而浮動的鵝黃色的衣角,不一會兒,便不見了。
沈俏眼睫一顫,似是瞭然。
※
晏昭不過剛剛離去,蘇錦便聽到了風聲匆匆趕了過來。
沈俏正坐在院中涼亭內的石凳上,聽到了腳步聲,她原以爲是雙晶,餘光一瞥卻是蘇錦,心下便了然。
蘇錦還未到她面前,便揚聲說:“沈姑娘,我稱你一聲姑娘,你可別做一些下三濫的事情。我與阿昭打小相識,青梅竹馬,怎麼能因爲你就打碎了我們這麼多年的情誼?”
說完,便挺直腰板站到了沈俏的跟前。
眉目間淨是怒意。
沈俏冷眼看着她。
她還真不知道晏昭同蘇錦是青梅竹馬。
不過這個青梅和竹馬倒是一個卑劣樣子。
上輩子她對他們溫和以待,還不曾察覺。
如今,她將他們逼急了,卻一個個都開始狗急跳牆。
連言語上都不肯寬鬆了。
沈俏淡淡地開口:“蘇錦,有的事情你並不知曉,何必出此狂言?你可以問問縣公到底是願意娶你呢?還是願意娶我?你口中下三濫的女人。”
蘇錦頓時不吱聲了,她是再瞭解晏昭不過的。
只是看着眼前冷靜的不像話的女人,她太不甘心了。
本以爲能逞口舌之快,沒想到卻是給自己添堵了。
這還是秦敷說的那個無能的丫頭片子嗎?
這樣,遲早輸的會是她。
甚至,她根本不會贏。
“沈姑娘,奉勸一句,離阿昭遠一點。”蘇錦恨恨地說。
沈俏眉頭一動,“若是我將你所說的這句話告訴縣公,你猜他會怎麼做?”
“還有一點,你如何能一個人怒氣衝衝地進我的院中你憑的什麼?”沈俏冷笑,“憑你是尚衣局的小工女嗎還是其他?”
蘇錦聽聞,頓時有些蔫了。
寬廣的衣袖下,蘇錦的雙手緊握,指甲似乎要嵌進指腹,她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絲的痛楚。
沈俏!你等着。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鬆開了緊握的雙手,面上驀地又堆起了笑容。
“沈姑娘,方纔是我心急了,您剛剛也聽到了,我與縣公青梅竹馬。不瞞您說,我也是愛慕他愛慕的不得了,就指望着有一天我能爲他披上大紅嫁衣。”
沈俏不語,就那樣瞧着蘇錦。
她倒是想知道,蘇錦還能說些什麼。
面對這樣的眼神,蘇錦不禁有些心虛。
“所以,懇請沈姑娘莫要怪罪與我,也希望您不要同我搶縣公。”
“蘇錦,之前你我雖然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那些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今你這架勢,倘若你再對外宣揚,便是傷了我的名譽。”
沈俏言語淡淡。
蘇錦卻是渾身一顫,額角似乎溢出了絲絲冷汗,說的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沈姑娘,我,我怎麼會傷你的名譽呢?”
沈俏靜靜瞧了她一眼,忽地莞爾一笑,“也是,料想蘇姐姐你也不會這樣做的。”
蘇錦看着沈俏忽陰忽晴的臉面,心中陣陣膽寒。
“奉勸一句,不是所有人都能相信的。一個喜歡聽牆角的人的話,你也相信?”
在這偌大的府中,沈俏想不出來除了秦敷誰還會這麼閒得慌。
而照剛剛蘇錦的話來看,顯然秦敷還說了晏昭要娶她。
沈俏不禁面色一暗。
不過倒也剛剛好。
※
蘇錦氣急敗壞地走出將軍府。
心中想着剛剛沈俏說的話。
哼,挑撥離間罷了!當我傻?
突然又想起秦敷似乎同她說過,蒼穹山山腳下有一個特別會卜卦的卜卦婆,料事如神。
近日她黴運沾身,心中添堵。
也許,可以去拜拜。
蘇錦來到了蒼穹山山腳下。
她看着三間小木屋,停頓了一會兒。
又憶起秦敷同她說是中間的那個高一點的木屋。
她推開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坐在案前、頭戴帷帽的老婆子。
一身粗布麻衣,看不清面貌。
只是,那帷帽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蘇錦揉了揉額頭,依舊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兒見過。
她這麼會知道自己面前端坐的正是剛剛纔見過的沈俏呢?
沈俏看着她,轉了轉眼珠。
不過,先前那老嫗確實說對了。
沈俏的確有求於她。
沈俏原不過是希望那老嫗能告訴她晉王不領兵的原因。
誰知那老嫗搖搖頭,笑了一笑,卻並沒有告訴她,只是將這木屋送給了她。
說是對她有萬般好處。
送當然是有條件的。
她必須每隔一日下午扮成她的樣子坐在案前,替人算卦。
可是她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這麼頻繁的外出呢?
老嫗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說:只要有人坐在這兒就好。但是若是你在這兒,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沈俏聽聞,點點頭,但是她哪裡會算什麼卦?
老嫗說:只需挑好話說便是了。
這還真的是……
思緒收回,沈俏看着來人,心想難不成這就是老嫗所說的收穫
她壓低聲音,故作嘶啞,“姑娘,看你印堂發黑,此乃不詳之兆啊!”
蘇錦道了聲:“婆婆。”
“你現下雖是尚衣局的小小工女,但只要你肯聽老婆子我一句勸,升官是沒有問題的。”
蘇錦一喜,連忙跪下。
“請婆婆賜卦。”
這膝蓋倒是不值錢。
沈俏暗地裡嘲笑了一番,面不改色,閉着眼睛,卜了一卦,說道:“根據卦象來看,其一,你可以拉攏人心,有了上頭的人幫你說好話,自然要快得多。其二,你可以選擇一個好的夫家,夫家若是強盛,還會差你的嗎?”
蘇錦聽聞心下一喜,又言:“那婆婆,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再幫我算一卦。姻緣卦。”
沈俏扶着柺杖,“自然是可以的。不過,算你和誰?”
蘇錦說驀地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說:“昌平縣公。”
沈俏故作姿態,又卜了一卦。
“你與昌平縣公是天賜良緣,論誰都是奪不走的。”
蘇錦在心中暗暗計較了一番。
也不知道這婆子到底靈驗不靈驗。
始終是將信將疑。
“看姑娘你的神情,似乎不太相信老婆子啊!”
“婆婆,你有所不知,阿昭已經迷戀上了將軍府的一個小狐狸精,現下我一點都不相信他會回心轉意。”
“你要相信上天是會眷顧你的。不要因爲其他事情而迷失了自己。”
與其說這話是佯裝說給蘇錦聽的,倒不如說是講給她自己聽的。
“好的,謝過婆婆了。若是真如婆婆你說地那個樣子,來日我一定將您奉爲上賓,好好感謝!”
蘇錦走了,沈俏鬆了一口氣,端過左手邊的一壺茶水,仰頭便喝了下去。
蘇錦,你的好日子要開始了!
傍晚時分,沈俏剛準備收拾東西回去。
忽地瞥見屋門出踏進了一隻黑色的木屐。
然後隱隱約約看到了袍角的樣式,金絲繡邊。
正當她納悶着誰這麼晚還會來卜卦時,她清楚地看到了來人的相貌。
頭頂玉冠,眼角微挑,嘴邊噙笑。
身着一件絳紫色繡着流雲紋樣的長袍,腰間束着一條青絲帶,上面還扣着一塊墨玉。
從沈俏的眼中望過去,甚至還能瞧見上面被勾勒出的細小的“澈”字。
只是,他的瞳孔中卻是一片深不可測。
令人不敢直視。
有些意外,竟是樑懷澈。
心道,他這樣的人,也會相信神靈卜卦?
她不信。
樑懷澈大跨步地走了進來,坐在沈俏的面前,甚是悠閒。
他口吐輕氣,“本王聽聞您這兒卜卦甚靈,特來看看,想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騙人的假把戲。”
看這狀態,沈俏心中盤算了一下能瞞過他的機率有多大。
終是盤算不出來。
忽而想起一件事,沈俏說:“晉王殿下天資奪人,幾年前領兵打仗如雄獅,爲何這幾年不願?”
樑懷澈勾脣一笑,原本倚在檀木椅上的身體突然挺直,雙手扶在案上略微向前傾。
沈俏只得仰起頭看他。
“你這婆子既然卜卦頗靈,你卜一卦不就知道爲什麼了嗎?”
沈俏搖搖頭,儘量將自己的聲音顯得蒼老些,“晉王殿下乃人中龍鳳,這是天機,而天機不可泄露,老婆子我算不出來。”
“你並非算不出來。”
樑懷澈勾脣一笑,頓了一下,“可否一睹真容?”
“老婆子我臉上有長疤,異常恐怖,還是切莫嚇着殿下了。”
“你也說了,我乃人中龍鳳,又歷經戰場,不會被嚇着。還是說,你是我認得的人。你害怕被我認出來。”
樑懷澈定定地看着她,言語中無比篤定,“沈俏。”
“你是沈俏。”
沈俏聽聞,不語。
“本王沒說錯吧!”樑懷澈摸了一把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沈俏。
這樣子活像是一個調戲良家女子的紈絝子弟。
論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大梁的晉王。
“什麼時候發現的?”
沈俏摘下帷帽,面色沉靜。
她也不想再裝下去了,故作嘶啞簡直太難受了。
她又恢復了原來的聲音,“果然是晉王殿下,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
“你喚師兄也比喚晉王殿下來得要親近些。”
沈俏一直覺得樑懷澈的思維跳脫的厲害,現下確是如此。
她一時沒轉得過腦子,愣愣地問了一句,“什麼?”
樑懷澈卻並不做解釋,直接切入正題,“沈俏,你究竟想做什麼?”
做什麼?
無非是讓該償命的人償命,該獲罪的人獲罪,該活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她哪還有其他願望?
就這麼簡單。
沈俏自然是不會說出來的,說出來只會讓天下人恥笑。
不過一個小丫頭片子,心中卻懷有這麼極端的心思,不是令人難以置信嗎?
“沈俏,本王只能告訴你,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理由,但是,你千萬不能觸及到皇家底線。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樑懷澈眉目清冽,言語中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誰又能想到,這人片刻之前還是一副不羈的模樣?
“你呢,你也不行嗎?”
沈俏笑得狡黠。
“就算到了那般境地。”她頓了一下,看着樑懷澈,“師兄,怎麼會不救小師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