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於從山外歸來。這意味着,我的前肢和軀幹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致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現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一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致。
兩個月後,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爲我是受不了每天纏着紗布去藥桶裡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後還要裹着溼答答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乾,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着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後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爲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栽培,君師父必是藉此錘鍊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
堅持了半年,經過反覆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乾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於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說開山立教的祖宗並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
後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後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爲這是個客棧夥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後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
王小二祖宗迫於無奈,只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麼也幹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着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造一個複姓,姓君禹。
但考慮創建複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複雜,不予推薦,還是姓君最好,而且君這個姓一聽就很君子,很有氣質。王小二一聽,心花怒放,從此便改姓君,並聽從教書先生建議,將小二兩字照古言直譯了一下,少雙,全名君少雙。
王小二化名君少雙後,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從此將君禹教發揚光大。君師父正是開山祖師君少雙的第七代後人。
我從小就認識君師父,那時我還生活在衛國的國宗——清言宗裡,我此生的第一任師父——惠一先生也還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連炒胡豆都咬得動。君師父就帶着他兒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頂兩裡處的一間茅草棚中,常來找我師父下棋。
師父帶我去山頂看日出時,也會在他的茅棚叨擾一宿。他們家只有一張牀,每次我和師父前去叨擾,總是我一個人睡牀,他們仨全打地鋪。這讓我特別喜歡到他們家叨擾,因爲此時,我是很不同的。
後來,我將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君瑋,君瑋就是君師父的兒子。君瑋說:“可見你骨子裡就該是一位公主,只有公主才喜歡與衆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這個見解,公主不是喜歡與衆不同,而是習慣與衆不同,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習慣和喜歡之間,實在相差太遠,這一點在我多年後臨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會。
君瑋其實是一個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曆朝歷代每一個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訪時有了一夜情卻沒來得及娶回去的。
君瑋的看法是,家事影響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們搞出來的事。其實只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沒事,但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太殘忍,皇帝覺得不能對自己這麼殘忍,於是選擇了對天下人殘忍。
君瑋的思路是,和諧了皇帝的小老婆們,就是和諧了全天下,此後,他一生都致力於如何和諧皇帝的小老婆。
除了這件一生的事業,君瑋還有一個興趣,那就是寫小說。但這個興趣讓君師父很不齒,君師父希望他能成爲一個享譽一方的劍客,只要他一寫小說,就會沒收他的稿紙並罰他抄寫劍譜,於是他只好把文學和武學結合在一起,在抄寫劍譜的過程中進行小說創作。
你會發現經君瑋抄過的劍譜總是大爲走形,比如他寫:“每日陽時,她用一雙素手脫去一層一層繁複的衣衫,將淨瓷般的身體裸露在日光下。那是一處極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張泛着冷光的寒冰牀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麼盤腿坐着,面北背南,將氣息運行圓滿的一週。她不知道,十丈遠的重重冬薔薇後,正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
基本上沒人想得到這其實是四句劍譜心法“極寒陽時正,獨坐寒冰牀,裸體面朝北,氣行內周寰”。後來,君瑋成爲了小說寫得最好的劍客和劍術最高強的小說家。
我因獨自長在清言宗,宗裡的規定是男人不得留髮,全宗兩千來號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男人,導致整個清言宗只有我一個人留長頭髮。
這讓我在初具性別意識時,很長時間內都以爲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女人有頭髮而男人們全是禿頭。於是,理所當然,我認爲君師父和君瑋都是女人,出於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們走得很近。
很自然的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父子倆都是男人,但那種想法已根深蒂固,導致此生我再也無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態面對君瑋,一直把他當成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馬,卻被我扭轉成了青梅青梅。
三歲時,我在偶然的機緣下得知自己是衛國公主,但對這件事反應平靜。主要是以我的智慧,當時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東西。君瑋比我大一歲,知道得多些,他說:“所謂公主,其實就是一種特權階層。”我問:“特權是什麼?”君瑋說:“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聽了他的話,當天中午我沒有洗碗,晚上也沒有洗衣服,結果被師父罰在祠堂裡跪到半夜。
從此以後,我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公主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師父看我心智已開,正式着手教我琴棋書畫。師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個東西寄託情懷總是好的。
如果我能夠樣樣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養成了大家;如果只通其中一樣,那也不錯,至少是個專家;如果一竅不通,都知道一點,起碼是個雜家。我問師父:“萬一將來我不僅不通,還要懷疑學習這些東西的意義呢。”師父沉吟道:“哲學家,好歹也是個家……”
不知爲什麼,君瑋明明沒有拜師父爲師,卻能跟隨我一同學習。師父的官方解釋是,學術是沒有國界不分師門的,君瑋私下給我的解釋是,他爹送了師父十棵千年老人蔘。
果然,學術是無國界的,國界是可以被收買的。和君瑋一起上課,寫字畫畫還能忍受,但彈琴時就很難受。初學琴時,我和君瑋一人一張琴,分坐琴室兩端對彈。直接後果是,在我還不懂得何爲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年紀裡,首先明白了何爲魔音貫耳腐骨蝕魂。
我們彼此覺得對方彈得奇爛無比,令自己非常痛苦,並致力於製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聲音好讓對方加倍痛苦,以此報復。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兇器,不是樂器。這也是爲什麼我學會了用琴殺人,卻始終學不會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瑋留給我的心理陰影。而在我學會殺人之後,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
我在十歲的時候撿到一隻剛睜眼的虎崽,這隻老虎跟隨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了一頭禽獸的忠誠。雖然回想當年,我和君瑋撿它的本意不過是爲了把它吃掉。那時正遇上君瑋他爹被我師父說動,立志做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並身體力行,搞得君瑋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國宗裡鮮少吃肉,正是我們倆對肉最嚮往的時節。
後來之所以沒吃成,完全是因爲我們覺得還可以把它再養大一點,這樣就能既蒸又煮連燉帶炒,說不定還有剩。現在想來,能夠忍住慾望沒有當場宰掉小黃烤烤吃了,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小黃正是這頭老虎的名字,後來經過鑑定,發現它所屬的虎種相當名貴。我和君瑋都很高興,覺得可以把它賣掉,這樣我們就發財了,但苦於找不到門路,只好不了了之。
等到我們有門路的時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紛紛變成了有錢人,不用再拿小黃換錢。這讓我們十分感嘆,人生大抵如此,發財的道路總是艱辛。
命運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時總是孤身一人,並且必然受傷。師父說:“你聽過沒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傷筋動骨……”我能想象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過於等師父死後繼承他的衣鉢,成爲下一任宗主,但後來君瑋把宗規偷出來給我看,宗規裡明文規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國宗內擔任要職,從而破滅了我的一個夢想。
很多人在夢想破滅之後迅速墮入歧途,山下就有個刺客因業績不好而退隱江湖,改行殺豬,還有個書生在科舉落第後改寫淫穢小說併兼職畫春宮圖。但我始終認爲做夢和娶妻性質差不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並且新的往往比舊的更好,舊夢破碎是因爲新夢想即將到來,而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斷然沒有理由消沉。
我對君瑋表達這個看法,君瑋思索一陣,認爲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剛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爲即將有新老婆來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舊老婆好,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現得高興點,別這麼傷心。”被王木匠揮舞着掃把攆了半條街。君瑋不能理解,且有些受傷,我安慰他:“世人都習慣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猙獰的一面,以掩藏內心的羞澀。”
在宗主夢破滅的那個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時晃出宗門,前去林中打坐打鴿子,轉換心情,尋找靈感,建立新的夢想,重樹信心。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實在要算一個積極向上之人。
除此之外,這種積極還表現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懷疑,倘若日後自己有一個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頭,我勢必會在他斷氣當夜就收拾行裝出門,前去大千世界尋找新的夫君。
而截止那個夜晚,我受君師父感染,習慣性以爲自己將來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瑋,常常看着活蹦亂跳的他無限憂慮,想着:啊呀,我怎麼能在面前這個人剛剛斷氣時就馬上出門尋找第二春啊。
好在該想法只持續到我十四歲時、打算重塑夢想的這個仲夏夜。
關於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詞彙可以形容,最切實的說法卻往往殘忍。據說仲夏夜時毒蛇兇猛,宗裡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時節外出而死於蛇禍,望各位弟子引以爲戒,各自珍重。
我年紀幼小,總相信自己很特別,斷不會重蹈那三個倒黴蛋的覆轍,這趟外出便沒有攜帶雄黃,如今想來,當年死於蛇口的那三個師兄必然也以爲自己很特別。人人都以爲自己特別,看在他人眼中卻無甚特別,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別了。
估計對於毒蛇們來說,只有帶了雄黃的人才特別。幼時我們總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處,長大卻總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處,如果能反過來一下,豈不正好,至少三位師兄的三條小命說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爲植物人。而作爲同樣不帶雄黃的人,顯然毒蛇對我是很一視同仁的。
一尾嬌小的白脣竹葉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過血液循環往身體各處,我搖晃了一會兒,緩緩傾倒,意識模糊之際,終於領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陳述的道理。接着還回憶了一下那幅畫了兩天的山中古寺圖是否已裱好,回憶完之後覺得生無可戀
,可以安息,遂安詳地閉上眼睛等死,並再也睜不開了。
就在那時,鞋子傾軋過落葉枯枝的微響由遠及近,停在我的身邊,一雙手臂將我凌空抱起,鼻尖傳來清冷梅香,可想象星光璀璨,靜夜無聲,滿山盈谷的,那是二月嶺上梅花開。
我醒來時感覺身體內部血液涌動,齊向下腹聚集,手撫上裹肚,陣陣溫痛。腳踝處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卻貼着一個溫軟物體,而膝蓋彎曲,小腿被某樣東西凌空支起,像一根繃緊的皮繩。整體感覺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睜眼偏頭,卻看見要命的場景。環境是山洞一個,石牀一張,我躺在這張石牀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腳小腿正被一個男人緊緊握在手中。
他手指修長瑩白,從姿勢及觸感辨別,腳踝處傷口緊貼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且這側面還大部分被頭髮擋住,令人很有一撩他頭髮的衝動。他沒有發現我醒來,一身玄青衣衫,只靜靜坐在石牀側沿,脣貼着我的腳踝,寬長的袖擺沿着他擡起的我的小腿一路滑下,低頭能瞥見衣袖上繁複的同色花紋。
周圍物什全都失色,朦朧不可細看,他漆黑的髮絲掃過我的腳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場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該是像書法大家的草書一樣行雲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爲被人輕薄,順勢便給了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太用力,引起連鎖反應,身體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頓時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見,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出我的初潮。
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突然從坐姿變爲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着實了得。我眯着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脣涼薄,下頜弧線美好。
有片刻的寂靜。
他擦拭掉脣上殘留的血痕,脣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麼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污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爲不解:“來葵水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象,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象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時,會是什麼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爲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戴着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面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
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泄憤。歷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象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裡待了四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東西是山泉裡野生的各種魚類。據說我不能立刻回去,因爲毒還沒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
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牀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絃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瑋,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平,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面前這位奏出的天籟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貽害世人。
五天裡,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麼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褲腳端詳了會兒,道:“是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面具,我一時接受不能,殘念地愣在那裡。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麼?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沉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裡。”
我說:“可你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聊天,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絃:“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尷尬境地,再問下去彷彿已涉及他人隱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到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擡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剎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
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面,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將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有傢伙沒有?”
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將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只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面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着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
師父一生最恨聚衆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嚇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着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嚇,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爲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晴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於軟在他這一壓之下。
慕言將我摟在懷裡,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着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哧——”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扔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着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迴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麼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着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着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麼,只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拔出來,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洞裡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麼?”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着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只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爲什麼。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菜,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爲什麼。
爲什麼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爲什麼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慾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爲什麼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七天之內連救了我兩次。
君瑋認爲我的喜歡不純粹,只是說着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於喜歡,就像基石之於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
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瑋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爲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涌泉之恩無以爲報,東陸的規矩是,無以爲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竇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纔爲什麼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將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我仍一無所知,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微微勾起的脣角,半晌說:“哥哥,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麼,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幅畫麼?”
洞裡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裡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裡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幅炭筆畫,可前幾天爲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面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裡尋找半天,拿着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着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尷尬。
我本意是想畫慕言凌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將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爲很會畫畫的
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瑋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
君瑋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將近六天。第六天夜裡,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裡等了四天,但他沒有再回來。四天後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顛三倒四橫着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將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
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世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將爲什麼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而事實上,我帶着些微惆悵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爲自己等他四天只是爲了和他正式道個別。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於雁回山後山。
此後兩年,雁回山後山成爲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豔情小說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會不時想起慕言,爲什麼沒事就要去後山晃盪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瞭如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
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爲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茫茫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瞑目。
後山楓樹兩度被秋霜染紅,我活到了十六歲。傳說我在十六歲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則就要死於非命,由此父王將我託付給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順利活過十六歲,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再無後顧之憂,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來將我接回王宮。
臨走時,我和君瑋灑淚揮別,將小黃託給他照顧。因小黃需要山林,而衛王宮是個牢籠。此時,不知道爲什麼要離開君禹教隱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師父已帶着君瑋認祖歸宗,並接手君禹教成爲宗主,這就是說,作爲君禹教少宗主,君瑋已經足夠有錢,能獨自擔負小黃的伙食了。我和君瑋約定,他每個月帶小黃來見我一次,路費自理。
父王封我爲文昌公主,以此說明我是整個衛王宮裡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師父時常抱怨,我學了十四年,不過學得他一身才學的五分之一。如此看來,我這樣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說成很有文化,說明大家普遍沒有文化。
我的上面有三個哥哥十四個姐姐,一直困擾我的難題是,他們每個人分別應該對應父王后宮中的哪位夫人。三個哥哥個個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覺頭痛的是,大哥對詩詞歌賦很有想法,二哥對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對男人很有想法,總之沒有一個人對治國平天下有所想法。
父王每每看着他們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後宮和諸位夫人嬉戲片刻才能暫時緩解憂慮。我初回王宮,唯一的感覺就是,在這諸侯紛爭羣雄並起天下大亂的時代,這樣一個從骨子裡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國家居然還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實屬上天不長眼睛。
假如我不是衛國人,一定會強烈建議當局前來攻打衛國,它實在太好被攻克。
我從前並不相信父王的那個夢,和他夢中的長門僧。倘若命運要被虛無的東西左右,這虛無至少要強大得能夠具體出來,比如信仰,比如權力,而不是一個夢境。但命中註定我要死於非命,這真是躲都躲不過的一件事。
我死於十七歲那年的嚴冬。
那一年,衛國大旱,從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隱嵇城,遍野餓殍,民不聊生,國土像一張焦黃的烙餅,橫在端河之濱,等待有識之士前來分割。而那一天,陳國十萬大軍就列於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戰甲,明晃晃的兵刃,他們來征服衛國,來結束葉家對衛國八十六年的統治。
師父在此前兩個月謝世,臨死前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挽救衛國,我是他的嫡傳弟子,這就是說,我們的思維都是一脈的思維,他想不出辦法,我更想不出辦法。
初回王宮時,我認爲自己職責所在,花費時日寫了一本《諫衛公疏》上呈,發表了對現有政體的個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饋是,父王摸着我的頭對我說你這個字寫得還不錯,此後將我幽禁。
只因衛國是大晁版圖上一個邊緣化國家,王都的政治春風在綿延數百萬拓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沒能吹拂到衛國來,即便王都中女人已能做官,衛國的女人卻從來不得干政,再加上我們是一個男耕女織的國家,這導致女人一般只有兩個功能,織布和生孩子。
在國將不國之時,父王終於打算聽一聽我的看法,但此時我已沒有任何看法,給出的唯一建議是,大家多吃點好吃的東西,等到國破時一起殉國吧,於是我再次被父王幽禁。
他摸着鬍子顫抖道:“果真是從小在山野里長大,作爲一國公主,你就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嗎?”
父王的一頓訓斥後,我的無血無淚之名很快傳遍整個宗室王族。哥哥姐姐們無不嘆息:“蓁兒你書讀得這樣多,卻不知書中大義,你這般冷情薄倖,父王錯疼了你。”
這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本該正經的時候大家通通不正經,結局已經註定,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正經了,大家又通通假裝正經,如果能將這假裝的正經維持到最後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顯沒有做到。而身爲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裡,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只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後,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捻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瑕,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乾旱多時,乾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拼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爲,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吧。”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麼?”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着,搖搖欲墜,我在心裡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抖動,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作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爲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司。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然流的是王族的血,便代表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着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於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
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着華服的公子,身姿彷彿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麼,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麼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擡頭望着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涌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終於還是成爲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面。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冷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羣,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着他。
風裡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着噼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沉的調子,悲涼的大雨裡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幻覺,我掙扎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冬月初七這一日,伴隨着衛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