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動心

賀蘭敏君在京都待了不到一個月,新開的鋪子開始正常經營,在這期間,她與武思芳見了幾次,商量回鄉的事情,又費了好多口舌鼓動說她倆聯手可以大幹一場云云,可惜武思芳牽扯過多,最終也沒給個準話,賀蘭只好先離開,臨走前還了八萬兩給武思芳,武思芳驚訝之餘,想了一下,認爲目前拿着也沒什麼用處,決定叫賀蘭給捎回武家去了,希望能借此緩和一下父女兩的關係。

臨近臘月,凌心從宮裡出來找武思芳,算起來,兩個人竟有兩個月沒見面了。凌心模樣有些清減,她隨身摸出一個小小錦囊塞到武思芳手裡,“這是你的吧,冬哥兒說他上次從你這兒拿的,忘記了,叫我還給你呢。”

武思芳自然認得這錦囊,這裡面曾經裝着非冉給她的最後一絲念想。“冬哥兒呢?他自從升了內侍,都不怎麼出宮了。”

“他死了,上個月…..”凌心滿眼之間全是惆悵。

“……爲什麼?”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打了武思芳一個措手不及。

“說是私藏御用物品,殿前一百杖,沒多久就嚥氣了….”凌心嘆了口氣,眼圈兒有些微紅,“….早勸過他的,…..就不該去侍奉吳郎御……”

武思芳噎住說不出話來,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凌心,心裡像給石頭砸了一下似的,疼痛不已。好半響,才捂着嘴巴坑坑巴巴地說道:“……如果…..不是我,他哪有機會….”話說了一半,眼眶已經溼潤了。

“這事兒跟誰都沒關係,是他自己造的孽。”凌心輕輕拍了拍武思芳,嘆道,“想開點吧,按照他這樣的性子,多半會是這樣的結果……”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冬哥兒的事情凌心沒想着細說,武思芳也再沒有多問。凌心走後,武思芳又陷入沉思裡,冬哥兒的死對她的打擊有些大,讓她心裡生出了一種無力挽回的悲傷,那小哥兒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幹這樣的傻事?宮城裡邊有的是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情的真相也絕不會是這樣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或許和他的主子吳郎御有莫大的牽連,……又或許…..和她武思芳也脫不了干係…

可憐的冬哥兒,在花一樣的年紀,纔開始綻放,卻又迅速凋零…….

凌心走了之後,武思芳又喝光了一罈酒,她一個人在窗前坐了大半天,看着手中的小錦囊,心裡酸酸的,眼角似乎有淚珠落下來,順着臉頰滴到了衣領上,後知後覺間方擡手迅速地抹去,推開窗時,才發現天色有些暗了,空中洋洋灑灑飄着雪花,從窗戶裡鑽了進來,落在地上,瞬間不見了蹤影。

武思芳隨手裹了件斗篷下了樓,跟誰也沒招呼,帶着滿身的酒氣,徑自出了門,李飛眼瞧見了,準備上前詢問卻被孫大胖攔下,輕輕搖了搖頭,李飛眼點頭會意,在後院裡縱身越牆而去。

城北燭火鋪子還開着,武思芳買了蠟燭還有不少紙錢,打算燒給冬哥兒。一路上雪下個不停,武思芳的頭上,衣服上都像是覆了層□□似的,她也渾不在意,出了城門,走到空曠處,朝着城郊亂墳堆的方向跪下來,一瞬間淚眼朦朧,說話時心頭不停地顫動,“冬哥兒,我是不是連累你了?…..你要是真有冤屈,就在夢裡跟我說說,……我如今勢單力薄,也做不了什麼,若有朝一日能得強大,….或許可以幫你討個說法。……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離着宮城遠遠地,過你的舒心日子去……”

一想起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少年,她就無比難過,如果她從一開始沒有將她捲入御選,至少現在還有一條命吧….

“娘子!雪地裡滲人,怎好跪着!”身後一人急匆匆趕過來,聲音裡透着焦急。

她轉過身站起來,看到這熟到不能再熟的俊俏臉龐,沒有說話,手邊的紙錢在火光裡化爲灰燼,淹沒在冬夜裡的冰雪之中。

火光裡映出了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青絲堆雪,酒氣圍繞,讓潘毓覺得十分不忍:“這是怎麼了?我剛好去找你,他們說你一個人出去了,這大冷天的,好歹與人說一聲罷。”

武思芳並沒有接他的話,也不去看他,靜站了一會,方纔緩緩說道:“若能像你一樣,徹底醉倒該有多好….至少有那麼一刻,能夠忘記所有的不快樂….”

“……..”

“我有一回偷偷聽到你說我蠢,我還有點不高興呢,嗬,其實我比你想的要蠢多了….”她喃喃說道。

“…….” 如果是平時,剛好回她兩句,如今一副傷春悲秋的模樣,潘毓倒不好再說什麼了,只看着她淚眼婆娑的,心裡也替她難受,忍不住走過去將她發上的雪拂下來,將斗篷上的風帽復又戴在她頭上。

武思芳木頭似的,由他擺佈,又繼續說道:“潘大哥,你知道麼,我就是個傻子。”

潘毓忍不住擡手覆上了她冰涼通紅的臉頰,擦了擦她眼角的淚痕,有些生氣:“不許這樣說自己!”

只有他纔可以那樣說她,他心想。

“你知道我有多傻嗎?我從前喜歡一個人,就從家鄉跑出來找他,爲這個,都和我爹鬧翻了……”她轉過頭,望向雪夜,大地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靜謐清涼。

我從前也喜歡一個人,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喜歡她了,到現在越陷越深,爲這個,也和我爹鬧翻了,他看着她悲慼欲絕的臉,心裡暗暗說道。

“我其實後悔了,…….如果沒有來到京都,…….該有多好!”

如果你不來京都,也許我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他想開口告訴她,卻最終選擇了沉默。

“可是後悔也回不到從前了,不過……我來京都最不後悔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武思芳吸了吸鼻子,想擠出一個笑容來,努力了半天,卻沒有成功,“….潘大哥,你是好人,我還記得第一次在京都賣酒,行頭①爲難我,是你出面替我說了好話,幫我解決了困難,…..那個時候,我都不認識你……”

可我早就認識你了。潘毓在心裡默默說道,他看向武思芳的目光裡全是情意,可惜面前這位俏麗的女郎或許因爲難過而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那時候,你就像顆明珠一樣,很耀眼。不管別人怎麼看,你都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武思芳頗爲篤定,冬哥兒爲這個認錯了人,即便各花入各眼,她也從不認爲有誰能越過潘毓去。

潘毓心下暗喜,類似的話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了,可就數武思芳說出來的最動人,他掩了笑意板着臉道:“瞧你說的,誰還能好看一輩子。”

“…..可不就是一輩子麼,…..就算以後頭髮白了,牙沒了,那也是老人裡面最好看的……”武思芳鄭重道。

“…….真的麼?”脣角彎起了優雅的弧,潘毓在風雪之中傾世而立,彷彿天地都爲之失色。

“那是自然。”

雪越下越大大,滿眼全是冰裝素裹的世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伴隨着咯吱咯吱的響聲,在地上拓出深深的腳印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那個嬌俏的身影突然轉過來,笑了一下,大聲在曠野裡呼喊:“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武思芳要從頭再來,重新開始!”

“嗯,那就好。”潘毓笑道,看她豁然開朗,他也把一顆懸着的心放回到肚子裡。在他眼裡,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堅定,勇敢。多艱難的事情,只要翻過去,就不會再困擾她了。

“….瞧瞧,這麼大雪,多漂亮!我從前在家鄉時,都會和要好的姐妹們打雪仗,堆雪人呢!”她蹦跳着,團起一塊來,朝潘毓扔去。

潘毓輕巧避過,武思芳沒打中,她不死心,又接着團個雪球兒,繼續去扔,….還是沒打中。她急得跳腳,見她玩得高興,潘毓一時興起,也團一個雪球,輕輕丟她身上,散成一片碎瓊亂玉。

“好啊!叫你瞧瞧我的厲害!“武思芳換了招兒,她捏着雪球,走到潘毓身旁,強扯住他,踮起腳,就往脖子裡塞。

一個塞,一個躲,雪地裡迴盪着兩人歡快的笑聲,武思芳塞進去一個,潘毓慌忙間直縮脖子,她不由得大笑起來,正得意忘形,豈料腳下一劃,連帶着牽絆了潘毓,毫無防備的兩個人就這樣摔倒在雪地上。

…….這不就是從前夢裡出現過的場景麼?……瑩白妖嬈的冬夜,晶瑩剔透的雪花漫天而舞,在這幽靜純潔的世界裡,大燕國未來的皇后殿下俯在她身上,那種清洌幽香的氣息縈繞鼻尖,將她凍得冰涼的臉瞬間燒得通紅。

“潘大哥….你壓着我了。”

“……..”

“…….你說的對,……雪地裡滲人,…..不好躺着。”

潘毓遲疑了一下,即刻翻身起來,兩人一時尷尬無話,可方纔彼此的心跳聲可是深深地印在對方的心裡了。

“…..我…….不是有意的….”潘毓彆着臉說道,他有點心虛,明明可以控制力道,卻任由自己摔下去。

“……我知道……”武思芳亦低了頭轉過身去,心跳得太厲害,她甚至害怕潘毓聽見。

“娘子,……我…….”潘毓欲語還休,有些事情在心裡埋藏了很久,是該說一說了。

“我…….走了……再見。”武思芳頓了一下,快步而去。

“…….”也許今天是一個好機會,可惜在他決定開口時,她卻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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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文設定中的行頭,定義爲女尊封建社會□□政權下,專門配合官府工作,維護市場秩序,檢查各行各業內的不法行爲的一類人。借鑑來源於唐代,當時商業行會已經出現,諸行設行頭、行首,工作性質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