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親事

景初七年的春天, 燕國派去齊國和談城池買賣的使臣未能很好的完成使命,齊國小皇帝做不得主,握着實權的四院大王起了內訌, 最後因爲價錢以及其他因素沒談攏, 將這事兒攪黃了。燕帝慕容還終究沒耐住性子, 不顧朝臣反對, 孤注一擲, 御駕親征。

兩軍在燕齊北邊界對壘,雙方都是傷過元氣的,氣勢上皆大不如前。齊人雖驍勇善戰, 但心有不齊,燕國實力早已薄弱, 不過皇帝親臨, 軍中士氣大漲。慕容還披掛上陣, 關鍵時刻親手射殺了齊國最負盛名的南院大王,燕軍在異常艱難中取得了勝利。

齊人生懼, 吃了頭虧便望而卻步,想要休戰談和,繼續商討四州買賣事宜。慕容還深知燕軍實力,眼下再也負擔不了任何戰爭,於是開始裝腔作勢, 就坡下驢, 雙方最終平息干戈。有了談判的籌碼, 慕容還連恐嚇帶威脅, 齊人當中雖有心知肚明的, 但也無力迴天,燕國到最後只用了八十萬兩銀子購買了四州, 連原先預想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燕齊雙方在兩國北邊交界檀月城簽訂檀月之盟,確保彼此友好往來,再無戰事。

皇帝得勝回朝,多年的心願以償,激動了好些時日,野心越發地膨脹起來,休整沒過兩天,心裡又撥拉起了算盤珠子。在取得一干文臣武將的支持後,慕容還打算緩過了這口氣兒,繼續屯兵金流,準備隨時攻打西邊的夏國。將來若能順利拿下夏國,不僅能掌握西域與燕國的貿易主動權,還能對齊國形成包圍之勢,屆時燕國北邊的齊國便如囊中之物,毫無優勢可言。燕國東邊臨海,南邊一些彈丸小國諸如白蠻、圖番不過是苟且偷生的螻蟻,根本不足畏懼,到時候一腳碾過去,再無憂患。

燕帝慕容還的美夢似乎就要實現了,征伐天下指日可待。

***********************************************

************************************

似乎所有的人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上了自己該走的路,慕容還本該加緊步伐一展宏圖大志,儘快實現天下一統的局面,可惜剛開個好頭,就被開春以來燕國幾十年難見一回的洪水災荒嚴重干擾了計劃。景初七年自春天開始,雨水連綿,西、北邊尚可,東、南邊兒到了夏季,大雨不斷。或許是上天有意給慕容還一心窮兵黷武的懲罰,眼看到了秋收的時節,橫穿燕國土地的金流大河以及大沅江在中下游轟然決口,暴雨引發的山洪也席捲了大量泥沙肆虐而來,接連吞沒了關內道、河東道以及河南道絕大多數農田,水患氾濫,瘟疫橫行。災荒嚴重,糧食顆粒無收,國庫空虛無法即刻支應,百姓苦不堪言。活下來的人背井離鄉成羣結隊逃荒要飯,可依舊是餓殍遍野,浮屍滿地。

東南邊兒遭此天災,西北邊兒則安全很多。就拿黃州府下轄的小縣金流城來說,這地方處在金流大河的上游,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的福地,雨水雖多但並未構成威脅,早些年修的堤壩又是牢不可摧,如今倒成就了好年景,天災人禍絲毫沒有影響到這裡。除了城門口隔三差五出現逃荒的流民,很少有人能意識到南邊兒的水患災荒到底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武思芳對這場災難自然有所預料。她和慕容還一樣,都在賭,她賭的是武家翻身的時機。慕容還一心撲在霸業上,陷入執念而不自知,難免對民生大計無法顧及。年初曾有官員上書此事,談及今年雨水異常。慕容還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和大多數朝臣參考了以往的經驗之後,並沒太當回事。當初皇帝感慨燕國沒有多少儲糧的時候,武思芳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即便沒有水患災荒,缺糧也只怕是遲早的事情了。想必慕容還這一回急得四處蹦躂呢吧。入秋以來,燕國的糧價在東南邊八道行市上翻了數倍,並且已經波及到了西邊,再這麼肆無忌憚漲下去,國朝.動.蕩在所難免。

武思芳猜的沒錯,慕容還確實慌了。連年的戰爭使得糧倉裡空蕩蕩的。每次打仗調度糧食,她都是在憋着一口氣跟老天打賭,賭大燕連年風調勻順,賭上天佑她霸業可成,賭燕國沒有天災人禍,可惜這次她輸了,救濟不及時,災難引發的後果是她不曾預料到的。

慕容還爲了打仗,曾經想盡多種辦法從燕國富裕商賈的荷包裡套錢,國庫目前尚有點盈餘,朝廷也撥了錢派了人儘快搶修大壩,疏通河道,可這些都解決不了眼下最主要的困境。如今行市糧價成倍上翻,戶部要納糧,也得出高價,局面脫離了朝廷的掌控。整個大燕國似乎都陷入了缺糧恐慌中,沒多久,河南河東兩道流民暴.動,萬民聚衆揭竿而起,打着替天行道的旗號,到處殺貪官打土豪,搶田地,佔山爲王。局勢混亂,尤以河東道良山盜匪爲最,並日漸形成氣候,朝廷初次派兵鎮.壓,便慘敗而歸。

皇帝儘快完成宏圖霸業的野心因爲這次災荒擱淺,她向天下下罪己詔書,檢討自身,並鄭重承諾今後一定會廣施仁政,福澤萬民,以敬畏上天的懲罰。可是空口無憑沒有用,慕容還無糧可濟,形勢嚴峻,她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覺,只有二十一歲的年輕帝王一籌莫展。眼下秋收徹底沒有着落了,青黃不接的階段最難熬,慕容還開始想法子向富裕的地主們籌糧,可這樣的年景,地主家也沒餘糧。別說叫人都把糧食捐出來,即使拿錢去買,掏不出天價,也沒人願意,都捂得嚴嚴實實的,哭鼻子抹眼淚使勁兒裝窮。

閒話少敘,只說武思芳自打從西域回了金流之後,陸陸續續收了關西道上不少糧食。她自然可以趁火打劫,狠賺一筆,如此一來,武家從前的那些產業全盤收回自不在話下。隻眼前她端的很穩,並未急着出手,依舊不鹹不淡地以賣酒爲主,靜觀其變。

武思芳早在交了銀兩給慕容還的時候,她就通過史書海轉告皇帝,糧食折成了錢,她除了自己家,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慕容還當時急需的是銀兩,聽到這事不以爲然,一臉沒有也無所謂的態度。而眼下在武思芳看來,潘毓已是安然無恙,所以這回就是白扔給狗 ,也不會讓慕容還拿走了。天下是她慕容還的天下,動盪也好,民不聊生也罷,與她武思芳何干?

水患之後,戶部派出不少官員來收成好的地方籌糧,發到關西道黃州府來的幾人裡面就有黃州府金流人氏史書海。事實上,史書海大人的壓力比上次籌錢時更大了。

武思芳料想着這書呆子還會來找她,叮囑了掌事開門迎客,不要給她這老朋友什麼臉色,畢竟人家是有官職在身的,該恭敬還得恭敬着。果不其然,史書海只帶個長隨冒雨找上門來,武思芳慢條斯理打發人端茶遞水,做出一副打算只敘舊情,不談其他的模樣兒。

中秋之後,天氣漸冷,連日陰雨不斷,下得人心裡好不煩躁。史書海起身關了花廳的窗戶,將那淅淅瀝瀝的聲音和絲絲潮溼冰冷的氣息杜絕在外面。她回頭望着武思芳優哉遊哉地倒了一盞茶,遞到她面前。熱氣嫋嫋,縹緲得如同武思芳臉上的表情一樣。她擡眼看了看史書海,淡淡道:“咱們有日子沒見了,有什麼好事兒慢慢說吧,我有的是時間。”

史書海心急如焚,她哭喪着一張臉,奔過去緊緊拽着武思芳的胳膊,急急問:“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你真沒有糧了?你不是曾經答應聖上三十萬石麼,我知道你這人心眼多,拿出來救救急吧,….買還不行嗎?”

“……..”武思芳一頓,這人也是,真夠耿直的,連客套兩句都省了。“……..這是朋友該說的話麼?”

“我知道你有,放心!我不跟別人說,戶部徵糧,銀錢有限,不然我也不來找你呀。看在咱們的交情上,賣了吧。”

“多少錢買?正常行市的十倍行嗎?你出得了這個價,自然有賣家。”武思芳瞪她一眼,“我不就是欠你一萬兩沒還麼?這就上趕着要糧食了?皇帝派你來的?……..三十萬石,我當初不是說了嘛,至少得攢上十年,才能攢夠啊。你看我現在窮嗖嗖的,哪掏得起呢。再說了,雖然我讀書少,但也知道‘信者,君之大寶也’①!”

“別裝了,你何止有三十萬。…….若是能掏得起十倍的價,我至於這麼煎熬?”史書海壓壓額頭,痛苦不堪。她雖不是武思芳肚子裡的蟲,但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史書海太瞭解她,武思芳這人心眼兒活泛,就這麼一轉眼,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餿主意來。其實怎麼着都行,別給她下套就好。“聖上當初也是無奈纔會伸手向你要錢,她後來對你也是諸多照拂。若是這次你能幫她解決眼下的麻煩,她必念你的情!”

“我要她念情作甚,我寧可念你的情。再怎麼說,我們也是一同長大的不是?”武思芳不以爲然。心中暗道她沒出手攪翻行市,算是很厚道了,不然這大燕江山慕容還如何坐的安穩?“其實,你應該把剛纔對我說的這番話跟黃州府的糧商們多說上幾遍,今日拿糧食出來,明日皇帝自然會記着她們的好。”

史書海連番嘆氣,武思芳避重就輕,跟她繞圈子。經年的好友又如何?到了這份兒上,各爲各的圖謀,談不上孰是孰非。史書海如今在黃州府下轄也就湊了三萬石糧食,這點兒東西給苦難的百姓們填牙縫都不夠呢。年頭上開始,武思芳將關西道上的餘糧都收得差不多了,她出了那麼大的事,依舊巍然不動,關鍵時候親爹蘇氏又助她一把,即便她後來看上去忙忙碌碌地賣酒,卻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地通過各種渠道收糧。武思芳雖然做得不動聲色,可是史書海有備而來,摸得門兒清。史家在金流背景雄厚,尋根查源,早晚也能找到武思芳頭上來。

這些事情皇帝不知,可史書海清楚。她這發小真不是個省油的,如今武思芳站在上風口,若是惹急了她,指不定翻出什麼大浪來,到時候可就不好收場了。史書海苦思冥想之際,少不得拿出之前想到的損招兒對付武思芳了,先亂其心志再說。她清清嗓子,對着悠然自得的武思芳說道:“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吧,國庫銀兩不多,你放低糧價,也是隻賺不虧啊。”

“沒糧,不賣。”武思芳喝口茶,心道書呆子在官場滾了一圈,比從前可油多了。

“有件事想來你還不知情,不過我想你可能會比較感興趣。”史書海復又起身,在武思芳耳邊低語幾句。

武思芳聞言,臉色變了幾變,陰晴不定。“我不信。”

“我也不願意相信。不過空穴不來風。”史書海眨眨眼。

“真是欺人太甚!拿這個要挾我?”武思芳冷笑,“我在意他不假,可不知道慕容還在不在意燕國,在不在意天下人的死活?我如今的籌碼,她可拿捏不起!我倒要看看,她敢動上一根汗毛試試!去她大爺的!我叫她皇帝也做不了!”

“武大,我知道你厲害。…..退一步吧,就當給咱們這麼多年友情一個臉面。”史書海苦口婆心地勸,“我若是不被逼到這份兒上,也絕不會來找你。誰都不知道你有糧,可我清楚。我自不會說,只要你放低糧價,朝廷能買得起就好,天下百姓不易,災荒年景,真是慘極了,換着吃孩子的都是常事。…..再說了,前幾日我看你和賀蘭家合起來在城門口支了個小粥棚給流民呢,你也看見那恓惶勁兒了不是?……你一向是咱們金流城的大善人,誰人不識,哪個不曉啊…….”

“……..”武思芳遊移不定,她被史書海先前告知的秘.聞攪得心慌意亂。

史書海乘機說了一筐又一筐的好話,從天下百姓說到帝王臣民,從爲人處世說到積德行善,連長篇大論之乎者也都用上了,激昂之時,把自己都感動得眼淚嘩嘩的。

武思芳本就被史書海之言攪得煩躁,失了定性。到最後,竟也被她說哭了。她抹了抹通紅的兩眼,罵道,“鐵嘴銅牙,你比我爹牛氣!罷了,我又不是什麼歹人,應下了!去年行市價的兩倍,趕緊滾回去拿錢!別讓我後悔!”

“好嘞~!”史書海帶着候在廊檐下的長隨一溜煙兒出了武家大宅。自打上次罵戰落敗,她留個心眼兒,時常練習一下嘴皮子,雖然跟武思芳的爹沒法比,不過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就好。

史書海前腳一走,武思芳便轉過彎兒來。她想起剛剛從史大人嘴裡獲知的消息,不由得火上心頭,當場連摔帶砸,“武晗你個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武思芳發泄了一遍,還是不解氣,操起棍子淋着雨,滿宅子亂舞。

老掌事赫連氏湊巧過來找她,冷不防迎頭捱了一下,於是放開嗓子一路哀嚎:“大家快跑哇!家主要殺人啦啊啊——!”

*********************

***************************

時間溜到了年底,金流城一如既往的寒冷,這樣的時節,人們大多數時候都是閒着的,武思芳也不例外。當宮城裡的皇帝慕容還依舊爲聲勢不斷壯大的河東道良山反.賊和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百姓焦頭爛額的時候,金流城的大財主武思芳則窩在自己的大宅裡,斜倚在榻上,握着鎏金寶相紋的小手爐,品着美酒,好不自在。

積雪堆積甚厚,滿目銀裝素裹,清淨別緻。小陶大夫揹着藥箱,兩手對插在袖筒裡,踩着厚厚的積雪進了家主的院子。到了門前,跺跺腳,哈出幾口白霧,掀簾子進來,將小箱籠放在檀木案几上,方脫下裘衣,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頭,白了武思芳一眼,沒好氣道:“你可真自在!那事兒考慮的如何?能不能快着點?再不着手,北州老爺子就打發人來催了!”

“……..”武思芳訕訕的,“明年吧,明年一定。”

“你是不是得讓我提醒一下你今年多大歲數了是嗎?”小陶大夫站在薰籠邊上,就着熱氣搓了搓手,“你怎麼就不着急呢?北州王家主父的女兒都快百日了,你還在這兒人五人六的,不曉得延續武家香火,像什麼話?!”

“…….” 武思芳向來在小陶大夫面前沒什麼脾氣。別說是小陶大夫,自打上回她把宅子了的大小老人兒賣了一回,人人在她面前都有幾分臉面,惹毛了,照樣敢給她橫挑鼻子豎挑眼。

“其實吧,你愛咋咋地,我沒興趣。可是你不娶,王家那老爺子就盯着我 ,見天兒地叫老陶給我帶話兒,讓我上心這事兒。你說我一行醫看病的,管得着這個麼?”小陶氣的鼻子裡直哼哼,說話間淨了手,走過來坐在錦緞杌子上,給武思芳把平安脈。

“……”武思芳當然知道成家的重要性,她早就斷了自己的後路,是以無法在傳宗接代這樣的大事上再任性了。可她就是過不了自己這個坎兒,她需要一點時間擺脫自己的心魔。所以任誰催她,都找理由推脫。也是,一個人如果見識過了牡丹,又怎麼會對喇叭花提起興趣來呢?這世上,也不知還有誰能超過那個人的風姿,還有誰,…..能再入她的眼……

“我覺得你有病。這麼長時間,你都不想男人麼?”小陶大夫對這件事情一直持懷疑態度。家主武思芳腰纏萬貫,富得流油,要什麼樣的兒郎沒有?偏偏至今孑然一身。這人可真是個世間少有的稀罕物,自打認識了那姓潘的,眼裡心裡就那麼一個人,彷彿除了他,所有的男子都是爛泥一坨,…..絕對有病!

“…….”武思芳被酒嗆了嗓子,連着咳了好幾聲,“找不上順眼兒的啊。你說說前些日子媒人拿來的那些個小像,看得我都難受。”

金流城的大財主武思芳在一年之間大起大落,那翻雲覆雨的魄力叫滿城的人讚不絕口,就更別說那些未嫁的小郎了,他們春心萌動,對孤身一人卻從不眠花宿柳的武家家主郎心暗許,挖空心思想要填補從前潘氏的那個空缺,甚至還串編了歌謠在金流傳唱,諸如“嫁人就嫁武思芳”之類的,讓武思芳本人哭笑不得。

“你真夠矯情的!”小陶大夫忍不住翻個白眼,“她大爺的,男人還不都一個樣!剝了衣裳,躺到了,燈一吹,誰還能分得清好賴?那空有皮相的可未必強呢!”

******************************

******************************

注:1.原話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出自資治通鑑,需要詳情的請諮詢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