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凌心

若是從頭算, 武晗幾乎和武思芳是同時認識慕容還的,時間一點兒也不短。那時候,慕容還還是凌心, 武晗也不過是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凌心不止一次地以爲武晗不過是姐姐護在羽翼下長大的那種沒吃過什麼苦也沒受過什麼罪的俊俏小郎罷了。而在武晗的印象裡, 凌心就像是個溫和親切的鄰家姐姐, 當武思芳狠狠教育他的時候, 武晗有時候也會想象, 要是姐姐能像凌心姐姐那樣和氣,該有多好。

兩個人原本沒什麼交集。就如同在茫茫人海中,彼此不相識的人會擦肩而過, 但絕不會爲此停留。他們各自都有念念不忘的心頭好,也會爲自己愛而不得的真情感傷。在京都的前兩年, 凌心有時會帶着冬哥兒出宮來找武思芳喝酒聊天, 武晗和冬哥兒年歲相仿, 時間一長,兩下里便熟絡起來。

有一回在小酒店, 醉酒的凌心不慎聽到武晗和冬哥兒在後院的梨樹下嘀咕。當時只有十五歲的武晗十分憂傷地對着冬哥兒說道:“我父親說我是煞星,嫁出去的話,一定會害的別人家破人亡的。……哎……你說這怎麼可能?………”

冬哥兒還未來得及開口,站在兩人身後的凌心倒是忍不住笑了,她藉着酒意調侃他, “有意思。照武家小郎這樣說, 將來你也只能嫁給皇帝嘍, 因爲只有她才能鎮得住你的煞氣嘛。”

冬哥兒也哈哈笑起來, 武晗面上一紅, 又羞又臊:“我這輩子絕不嫁我不喜歡的人,憑她是誰!”

誰曾想一語成讖。

只說武晗從小長在富貴之家, 可自幼命運多舛。親爹不知所蹤,娘不疼愛,父不待見,唯有在長姐武思芳的庇護下才能活得踏實安穩。那時的武晗就是個有些脆弱,也沒什麼主見的小兒郎,自打有了少年情懷,內心便渴望能嫁給一個悉心呵護他的妻主。可惜他在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里愛錯了人,灰心喪氣,意志消沉。後來他遭側侍排擠,待不下去,便從妻家搬出來,住在小酒店裡,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當時能夠保護他的人早就回了金流,遠水解不了近渴,絕望之際,他碰到了出宮買酒的凌心。

凌心代替了武思芳的角色,甚至做的比武思芳更好。她會輕聲細語地安慰他,甚至勸他不必在乎世俗的眼光,過不好可以和離,還說她可以幫他。她像是溫潤親和的鄰家姐姐,不會在他做錯事的時候埋怨他、罵他,她很貼心,是他冰冷暗黑世界裡的一束溫暖的光芒。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愛情重新在武晗的內心生根發芽,他羞於承認,自己也不願意再回妻家,就住在小酒店裡,守着自己的一點小心思,盼着凌心再次出宮時,路過這裡,還能見上她一面。

白芝麻逐漸察覺了武晗的木然,她見慣了甩臉子鬧脾氣的兒郎,因此並不在乎。她真正惦記着的,是武晗豐厚的嫁資,所以她不得不去小酒店找武晗,敷衍幾句,將人連拉帶拽領回家去,可就在不經意間,她察覺到了武晗的背向離心。白芝麻惱羞成怒,對着武晗好一番拳打腳踢,看他鼻青臉腫,像只沒人要的可憐狗一樣蜷縮在地上瑟瑟直抖時,才順了順氣,出了家門揚長而去。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半點怨不得旁人。武晗生無可戀,守緊自己的心思拖着重傷的身軀回到小酒店等死。他下了決心,寧可傷痕累累也不願意叫姐姐知道,因他覺得自己活着就是個廢人,從生下來就一直在拖她的後腿。如今,是時候解脫了。

當凌心再次出現在小酒店時,他已經在牀榻上躺了好幾天。值得慶幸的是,死之前又見到了凌心,讓他內心無比安慰,只覺此生也沒什麼遺憾了。

武晗的境遇讓凌心唏噓不已,一個正值大好年華的小郎君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爲武晗,第一次在心裡生了武思芳的氣。當姐姐的怎可如此大意?將人撇在京都就不聞不問了麼?還有那個什麼白芝麻,該死!或許,……很有必要爲這可憐的小郎做一些什麼了。

凌心在潛意識裡,已經有了要護着武晗的想法,她終於明白,他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如同弱不禁風的花朵,需要依附着大樹才能迎風綻放。或許…….,…..武思芳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可以充當他的姐姐。

到了後來,白芝麻一家下了牢獄。爲避免不必要的懷疑,武晗也被關了起來。不過他運氣好,總有不同的人關照他,因此並未曾吃什麼虧,反而過得極爲舒適。凌心甚至親自來看望他,不斷地安慰和鼓勵他,還送上一些必需品,以確保他衣食無憂。再後來,凌心想辦法促成了他和白芝麻和離,最後他被無罪釋放。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凌心的真實身份,卻對她有了刻骨銘心的情感。這世上除了武思芳,再沒人對他這樣好過。他對愛情有了期待,重新活了過來。他也很清楚自己愛上的人是宮城裡一個有點身份但是身體殘缺不全的女娘,即便這樣,他還是義無返顧地陷了進去。

他動了心,沒有身體上的吸引,卻在靈魂上得以靠近。經歷了風雨,在心智成熟之後,他發現這份情感來得更加真誠可貴。

他開始學着堅強,學着獨立,變的勇敢。他不想再禁錮自以爲觸手可及的幸福,於是鼓起勇氣向凌心表白,並直言,如果她願意,他就是她在宮城外面的家人。他不在乎什麼禮節名分,他只想安靜地等着她偶爾出宮採買時過來看看。他可以陪她說說話,爲她做頓可口的飯菜,或者漿洗和縫補她的衣服,雖然她沒什麼可需要縫補的。他甚至不稀罕朝朝暮暮的陪伴,只要讓他這一生還有個幸福的念想,這樣就足夠了。

傻傻的武晗以爲他們都是需要彼此的,只要互不嫌棄,必能相伴白頭。他滿懷期待地對凌心說:“等你老了,將來放出宮,由我陪着你,相依爲命可好?”

他沒想過,她會一口回絕:“…….不好。”

“你是介意我——”

“不是。”凌心打斷了他的話。“我不過是介意我自己。”

“可我不在乎。”

“我在乎。”

……….

平心而論,凌心是有點喜歡他的。她是帝王,而帝王最無奈的事就是她分辨不了別人對她是真情還是假意,何況這樣身份的人怎麼會有人肯送上真情?所以武晗賭上後半輩子願意陪她,不能不讓她感動。

她不能有非分之想,武思芳這傻弟弟執念太深,即使他要的是細水長流,不是榮華富貴。若是武晗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該怎麼看?別人家擠破頭要讓兒郎進宮,可武思芳若是曉得武晗被她收爲己用,只怕剁了她的心都有。在宮城漫長的生活一輩子,真的適合他麼?她永遠掙脫不了這個牢籠,也不願意連累這樣真誠善良的兒郎。

凌心有些許失落,不過還是簡單直接地拒絕了武晗誠摯的情意,表示不能耽擱一個好兒郎的一生。武晗帶着滿腹悲傷回到了金流。在他心裡,凌心其實是有點喜歡他的,只不過是不想耽誤他而已。其實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是他不夠堅強獨立,是她以爲他是一個只會依附別人而活的兒郎,…….纔會被她婉拒麼?

武晗的願望很簡單,他的幸福,就是希望待在能看見凌心的地方,別的也不再奢求。他立志終身不嫁,將心事掩藏起來,打算找機會從軍。如果能夠建功立業,脫穎而出,或許還可以藉着潘毓的方便調回京都守衛階陛,到那個時候是不是就能見到皇帝身邊的長使凌心了呢?

他懷揣美好純粹的願望跑去北邊殺敵,現實雖然殘酷淋漓,好在武晗運氣好,姐夫潘毓對他諸多照拂,還抽空不遺餘力地教授他十八般武藝。一年之後,他做了百夫長,變成了鐵骨錚錚的兒郎,一切與從前大不相同,可只有情意未曾改變。戰爭結束後,他留在北邊繼續守城,打算努力做到參軍的品階,以便有朝一日能回京都去見他的心上人。

事情總會出乎人的意料,去年春天皇帝御駕親征收拾殘局,他聽到消息後便激動了。等大軍駐紮,他抑制不住對凌心的思念,費勁心思進了禁軍大營,想見一見那個近身服侍帝王的女郎,卻不料人家搖身一變,成了這世間最尊貴的人。

她雖不是他記憶中的長相,卻是他念念不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