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蔣華東的住處出來,走了很遠都沒有攔到出租,這邊靠近郊外,空氣雖然很好,但是人煙稀少,富人區的住戶幾乎人人都有車,根本不會乘坐出租。
我初次到這邊來,幾乎哪裡也不認識,十字路口分了四個方向,我呆呆的望着,最終選擇了一個方向漫無目的的走下去,這邊的香樟樹非常茂盛濃密,葉子之間寬闊的罅隙透下雨後微弱的陽光,泥土夾着青草的味道很好聞,空氣中都是潮溼的水霧。
我擡頭看着,忽然身側緩緩停下一輛黑車,車窗搖下後,露出一個男人的臉,他朝我頷首,“薛小姐,我是蔣先生的司機,他吩咐我讓我送您回去。”
我退後了半步,仔細想了想,昨晚遞給蔣華東傘的的確是這個人,我躊躇了片刻,對他搖頭,“謝謝,但我不需要。”
我說完要走,他再次叫住了我,“薛小姐,這邊路很長,周圍比較荒僻,幾乎沒有出租,您如果要走,只怕走一個小時也到不了哪裡,但我送您就快了,而且這是蔣先生的吩咐,不管如何,他也沒有逼迫您留下,自然不會害您,也好讓我交差。”
司機說的誠懇,我想了一下,也覺得現在不是固執的時候,私心上講,蔣華東的確沒有必要害我,我點點頭,司機走下來,拉開車門,扶着我的額頭,讓我坐了進去,我報了地址,車便一路疾馳,最終停在了我的公寓門口。
我向他道了謝,等到這輛車離開後,才轉身掏出鑰匙開門。
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冷清,芳芳早就醒來了,客廳凌亂的地方都收拾整潔,我一邊換鞋一邊朝着臥室的方向喊了一聲,沒人回答我,我剛要進去,餘光卻瞥到廚房裡冒出來的隱隱白霧,我走過去,縫隙中是芳芳瘦弱的身影在忙碌着,竈臺上一鍋香味四溢的雞湯,她正滿目柔和拿着勺子品嚐味道,繫着我的圍裙,安寧而美好。
我心裡莫名覺得一暖,她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朝我看過來,笑了一聲,“回來啦,洗洗手,嚐嚐我熬得湯好不好喝。”
我答應着,走進去,洗了手,然後拿着兩個碗坐在了餐桌上,她將湯盛在一個盆裡,我捧着喝了滿滿一大碗,這味道真好,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她覺得我說得太誇張了,但依舊笑得非常開心,我仔細打量着,怎樣也察覺不到她昨晚被我帶回來時的悲傷。
我放下勺子,猶豫了很久,她一直悶頭吃飯,並沒有看我,但她似乎知道我要問什麼,用紙巾擦了擦嘴,對我說,“他是我丈夫,不過馬上,就是前夫了吧。”
我一愣,芳芳在二十八歲這年,退出了風塵,原因是她被一個深圳籍貫的老闆給贖身了,用了三百萬的高價,帶離了這個無情而骯髒的圈子。
我們都以爲她忽然傍上了金主,紛紛羨慕她的好運氣,但事實上,她早在十八歲就認識了那個男人,當時他還只是個特別平凡的小職員,比芳芳大十四歲,一個月的工資不多不少,爲人非常熱情,體貼而善良,他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離婚後從老家到了上海,芳芳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三十五歲的時候父親重病,非要將一個從小就看中了的姑娘塞給他,他萬般不願,可爲了讓父親瞑目還是答應了,結婚後不多久父親去世,據說老人家彌留之際都是笑着的,因爲那個他的妻子懷孕了。
婚後他仍舊在上海,芳芳做過無數次的掙扎,想要和他分開,結束這段荒謬的婚外情,可每次他都非常痛苦的跪在她面前,說他不願意這樣,但沒有辦法,兒子哪能不報恩親眼看着父親抱憾而走。
她一次又一次的心軟,最終就耗到了二十八歲。
十年啊,整整十年的青春,她都是被冠上一個情/婦而活下來的,這份堅持需要多大的勇氣我不瞭解,我只知道,女人的一個十年,比男人的一生都金貴,那是錯過了就再也無法彌補的時光。
芳芳對我說,“二十六歲的時候,我已經攢下了很多錢,他不干涉我,我沒有學歷,想在上海立腳太難了,我只能幹這個,他養不了我,他的工資都要給他老婆,我也不想拿他的錢,我愛的是這個人,和他的錢無關,如果我想傍大款,我早就離開他了,支撐我熬下去的,無非就是那點可憐又卑微的愛情,他想要下海經商,但是本錢不夠,他找了我,我拿出我全部的積蓄,整整一百萬,都給了他,他先是和一個朋友合夥做證券,後來翻了不少利潤,又開始涉足汽車,慢慢的就富了,他也是出於感激,也是出於男人的佔有慾,他跟我說,從前沒本事將我帶離花場,現在有能力了,要我只屬於他,好好的跟着他,他爲我贖了身,我繼續做他的情/婦,他老婆期間找過我我很多次,每次都打我罵我,我都嚥下去了,誰讓我理虧呢,明知道他是有婦之夫還不知廉恥的跟着,破壞家庭,都是女人,我理解他老婆的恨意,所以我每次都是忍下,從未跟他提過,我不想讓他那麼累。”
她說着無比自嘲的笑了笑,“但我哪裡能想到,那樣愛我的男人,變成了這副樣子。他老婆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大出血,特別慘,當時我去送飯,親耳看到他給大夫紅包,我聽到他們說,原本可以保大的,他非要保小,因爲是個兒子,他們第一胎是女兒。我當時嚇得將保溫壺摔在了地上,我不敢相信他這麼冷血,連結婚多年的髮妻都能割捨掉,他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我,也愣住了,他小聲對我說,我都是爲了你芳芳,如果她死了,咱們就能結婚了,我不想讓你一輩子都跟着我沒名沒分的,這種事缺德,但是下地獄,我也要娶了你。”
芳芳說到這裡忽然哭了,她捂着臉,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我特別想抱抱她,我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爲什麼這世間男男女女那麼多,卻唯獨她這樣苦,這樣慘。女人掏心掏肺的愛一個男人,如果換來的都是虛情假意和背叛,那麼誰還敢再輕易言愛呢。
“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有沒有過真心,我們結婚之後,我對待他的孩子像親生的一樣,他第一個妻子來找過,要了很多錢,還給了我一摞照片,我看了上面的時間,是他騙我到東莞出差時的日子,其實他就在上海,他在一處小區買了一套房子,在那裡包了個藝校的女大學生,還爲他流了一次產。我在晚上過去了,我說是送快遞的,結果門打開,女人穿着睡衣,我推開她衝進去,他從浴室裡出來,看到我他愣了,我當時的感覺,宛宛,你理解不了,就彷彿我是個傻/逼,從頭到尾都被欺騙着,那個女人跟我說,她跟了他四年了,也就是說,從他妻子還沒死,我還沒嫁給他時,她就跟了他,那爲什麼娶我呢,因爲我知道了,他的妻子是他故意讓她死的,他怕我說出去,他當時需要名譽,他是商業圈很有名望的男人,他怕娶了別的女人,我會和他撕破臉,其實,他哪裡想娶我呢,如果那天我沒有在醫院聽到那些,他娶的就不是我了。”
她捂着臉,在椅子上無力的滑下去,我站起身,繞到她身後,輕輕樓住了她的身子,好瘦,她真的好瘦,曾經的芳芳,不胖但是很豐腴,她的身材是最好的,完美而婀娜,現在缺瘦成了一把骨頭,縱然她吃好住好,卻爲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賠盡了這一生最好的年華,只聞新人笑,不記舊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