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窗櫺年久未修,秋日傍晚暖帶微涼的風吹過時,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咯吱聲很輕,似在撥弄人心底那舊了鏽了的長琴琴絃,枯寡的絃音如泣如訴。
雍寧十七年八月初二十七日丑時,在風勢下保康門大街四處燃燒起大火。
張牙舞爪撩撥天際的火舌映在華琬滿是驚懼的雙眸中,當爹孃撇下她重新衝回火海時,她幾乎喪失五感,周遭的哭喊聲和呼救聲一瞬間變得遙遠,幾乎遠至天邊。
事到如今,華琬只隱約記得那裹挾了火灰木屑的熱風,吹得她渾身如墮冰窖般寒涼。
那一夜很漫長,到了辰時初刻,天空仍舊蒙在一片黑灰中,不見半點陽光。
當華琬看見被火食得無法辨認,但感覺仍舊熟悉的爹孃時,只覺天旋地轉,眼睛乾涸得難受。
華琬噗通一聲跪下,徒手刨那些砸落在她爹孃身上的磚瓦木樑。
指甲裂了,尖刺扎進手心,血一點點地往下淌,附近的大嬸來拉她,她第一次倔強得一動不動,直到砸在爹孃身上碗口粗的橫樑被擡起,親眼見到爹孃臨死還緊緊交握着的手時,華琬才放聲大哭,哭到喘不過氣了,就握着小拳頭拼命砸自己瘦弱的胸口,咚咚咚地響,好似這樣心纔不會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華琬的爹孃被擡到竹擔上,夫妻二人一直壓在身下的一幅墨寶掉了出來。
大嬸撿起交給華琬,華琬接過後卻悲憤地砸回地上,可過了沒一會,華琬又自個兒將墨寶撿回,就像爹孃保護這幅墨寶一樣,將墨寶藏到了懷中。
時光荏苒,眨眼就是一年……
華琬打個哆嗦,垂首緊挨着牀榻邊坐下,愣怔了好一會,起身打開箱籠,拿出墨寶和那日穿的襦裙,明兒她會將這兩件物什都帶到工學堂去,置物房有她一間櫥格,她可以先藏櫥格里了。八月的旬假她都留在工學堂,可到了初二十七那天,她要告假去祭拜爹孃。
“阿琬!”
聽見聲音,華琬趕緊一抹眼淚站起身,咧嘴朝李昌茂笑道:“舅舅怎麼過來了。”
李昌茂心頭微酸,“阿琬,初二十七是你爹孃的忌日,我這副模樣是去不得了,那日仁兒會入京,讓仁兒陪你一道上山。”
華琬趕忙道:“舅舅安心在家裡養傷,哥哥也不用特意進京的,太遠了,我一個人可以。”
“不是特意了,我九月正式入太學唸書,爹腿腳不好,娘走不開,所以我有打算八月底就進京準備起來。”李仲仁不知何時也走到了華琬屋外。
李仲仁溫柔的眸光裡隱着一絲哀傷,華琬觸碰到李仲仁的視線,心裡一陣感動。
“謝謝舅舅,謝謝表哥。”
事兒定下了,李昌茂因不能久站,便撐着柺棍回自己屋子,葛氏站在其身後也不免心生感慨,“華丫頭這孩子啊,確實懂事,可惜命不好,真由不得人不疼她。”
李仲仁還站在華琬屋外未走,見華琬一直抱着幅墨寶,不由地疑問:“阿琬,墨寶是姑父、姑母留給你的嗎?”
華琬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幅墨寶不是我的,爹孃留給我保管,等待它的主人出現。”
李仲仁不解,走至華琬跟前,“那它的主人是誰呢,能給我看看麼?”
“當然可以。”華琬主動將墨寶展開,是一幅狂草,上書‘浮雲蒼狗,一笑不關餘’,書法一氣呵成,承轉如環,圓勁有力,令品詳之人有酣暢淋漓之感。
“好字!”李仲仁忍不住贊到,這書法有不遜於王大家臨池學書滿池盡黑之功力。
華琬亦認同,“是呢,書法沒有落款,我也不知道這幅墨寶是誰書的,它的主人又是誰,我爹只說他是學子文禮之上的朝陽。”
“學子文禮之上的朝陽?”李仲仁搖搖頭,亦不解。
李仲仁知墨寶是華琬爹孃留下的遺物,欣賞後便小心翼翼地收好。
“是啊,那是爹與我打的一個謎語。”華琬用綴了雙蝶穗子的絲線將墨寶繫上,和着襦裙小心放入書簍裡,“爹說待墨寶的主人出現,我就知曉謎底了。”
華琬的爹離開了,墨寶的主人也不知是否會出現,或許這將成爲一個不解的謎面,李仲仁擔心惹得華琬傷心,也未再問下去,岔開話,聊起京城趣事。
……
次日華琬回京城時,香梨特來相送,經了洛陽碼頭那一遭,香梨沉穩懂事了許多,不再成天四處瞎玩,會開始幫莫叔打魚挖筍,幫莫嬸曬魚做筍絲了。
“琬姐姐,一整個八月你都不回來麼,我還想中秋那日,親自蒸筍絲包子,烙江魚餅子與琬姐姐吃呢。”筍絲包子是香梨昨兒剛跟莫嬸學的,打開竹蓋,看到一屜籠白白胖胖香噴噴的包子時,香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的琬姐姐,可惜她第一次做手生,調筍絲餡時忘了放鹽,便不敢端到華琬跟前獻醜了。
華琬笑道:“我也很想嘗香梨蒸的筍絲包呢,九月我會回來的,待到九月九重陽那日,我早些回鄉,我們一起登高可好。”
“好啊,琬姐姐得說話算話。”香梨立馬又開心了,牽了華琬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二人一道走了三四里路,在華琬的再三要求下,香梨才依依不捨地告別離開。
華琬往前走了一段,不經意地回頭遙望遠方那隻剩些許影子和嫋嫋青煙的雲霄鄉。
陽光落下來被曲溪反照出一層層金色,如佛光般四散開。
好美,雲霄鄉還真是爲神仙所眷顧的呢,華琬這般想了覺得十分安心。
……
回到置物房,華琬顧不上歇息,先將襦裙和墨寶收起,正要拾掇書簍,見陶學錄在朝她招手,面上滿是笑意,一瞧便知是有甚好事發生。
“華丫頭,陳鐵匠下午命人送來了新做好的拔絲板,”陶學錄轉頭看向小陶,喚道:“小陶,你將新拔絲板拿與華丫頭試試,看看是否滿意和好用。”
小陶一聲應下,不一會就抱了一座泛暗青色光澤,比原拔絲板多了一排六個孔的新拔絲板到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