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您可是在玩笑?”
陶學錄笑了笑,未說話,但神色堅定,屋內登時陷入靜謐中。
羅坊主看到高櫥上的水晶琉璃盞,斑斑光影落在晶砂上又滑落下來,交錯間光芒閃動,很美。
羅坊主記得水晶盞是榮貴妃送師父的,已經被藏起許久,不知何時又被擺了出來。
“可是因爲大皇子回來了。”
當初榮貴妃和甄家在時,師父意氣風發,凝光院盛極一時,師父貴爲京中女官第一人,按規制,六院院使不過是四品,可師父卻得了特例,官升三品。
繁華、盛景、榮寵,一夜間都成了南柯一夢。
“是啊,殿下回來了,我也該醒了。”陶學錄緩而悠長地鬆一口氣,“有些事殿下認爲不重要,但那些事壓在我心裡就像是石頭,殿下終歸還是年輕氣盛,他的抱負已與過往無關,所以只能由我去做。”
這十年,不論是當凝光院院使,還是被撤職偏居一隅,陶品嫺自詡已經習慣了世間險惡和人情冷暖,習慣了周遭人的起起落落和交替變化。
於陶品嫺而言,每一個人的生命都似她曾經制過的任意一支金簪,最閃最美時簪於人髮髻居於頂,可一旦顏色黯淡樣式不新,就會被遺忘,若能重新回到工事房被酸銑,再進熔爐被錘鍊,變成與原來完全不一樣,倒還算是幸運了。
人生啊,反正也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唯能堅持的,大概就是內裡的情懷和一個不肯輕易改變的信仰。
羅坊主雖不知道師父口中說的具體什麼事,但她瞭解自己師父的性子,也不再勸,“若師父有用到徒兒的地方,儘管說了。”
“我已經將華丫頭託付給你,別讓我失望就好。”陶學錄玩笑道。
“不知師父何日啓程,又將去何處。”羅坊主替陶學錄斟了碗茶。
“何日啓程不一定,你不必來送我,至於去何處,”陶學錄想了想,“說來這些年新宋國不論什麼都是每況愈下,唯邊境安定了不少,北樑、大燕、後齊都未騷擾過邊城,說不定這裡面都是大皇子的功勞。”
羅坊主面色一變,“師父您還要去邊境?”
“呵呵,開玩笑了,不一定的,所以你別擔心,一會用過午食,你就帶華琬回去吧,如今凝光院能人少,就連金匠師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我知道你是極忙的,待我回來後,會再遞消息與你。”陶學錄站起身,緩緩走了兩步。
羅坊主亦跟隨陶學錄起身,要去扶陶學錄的手。
陶學錄拍拍羅坊主胳膊,“不用你們扶,我利索的很。”
羅坊主眼裡滿是擔憂,卻也只能聽由陶學錄行事。
用過午食,羅坊主帶華琬回凝光院,小陶因爲華琬走的早不開心地撅起嘴。
華琬不知嬸孃和小陶不日要離開京城,還笑着安慰小陶道:“十日後我再來陪你玩,那日我還會帶糖人與你。”
“好啊,阿琬要說話算話,如果沒來,你就是後頭井蓋上那隻蛤蟆。”小陶歪着腦袋。
一旁陶學錄和羅坊主聽的呵呵直笑,羅坊主再三請陶學錄一定保重後,才帶華琬告辭。
……
時辰尚早,雖然凝光院內有不少事情,可是看到街巷旁擺着的各色秋菊,還有碧藍如洗的天空,羅坊主也不想那般快地回到一應俱全卻常令人胸悶氣結的凝光院了。
“華丫頭,我們去潘樓街走走,順道至布莊給你扯兩身制新衣衫的料子。”羅坊主眼見華琬長高不少,想來原先的衫裙是不能再穿了。
華琬聽到能去潘樓街玩,很是歡喜,她亦覺得自己在凝光院快變成一尊人偶,不過布莊卻是不用去的,與其去布莊,還不如到貨郎攤那擺弄小玩意。
“師姐,不用買布,凝光院的製衣都穿不完。”照陶嬸孃和羅坊主的意思,私底下華琬都喊羅坊主師姐,親切不少。
“備着吧,用的到。”羅坊主回道,待華琬成爲金匠師,是可以不用再穿凝光院製衣的,當然,若華琬一定要穿,她也不會阻止。
華琬羞澀地捏着腰間荷囊,“我只帶了一點點銀錢。”
荷囊裡攏共三十文,至多買兩糖人或冰糖葫蘆,布匹是不要想了。
羅坊主忍住笑,“是我這當師姐送你的,不必再多說,莫要惹煩了我。”
羅坊主知華琬將月俸交給了舅舅一家,如此華琬更改去上界坊了,上界坊俸祿比之工事房,要高上許多。
馬車被羅坊主打發回了凝光院,羅坊主先領華琬去一家尋常布莊,扯幾丈顏色素雅的紗羅和絹布,替華琬裁幾身窄袖襦裙,窄袖不但省料子,還不會妨礙制首飾。
買好布匹,華琬抱着藍布兜,隨羅坊主在街巷閒逛,聽到前頭瓦肆裡有人在吆喝,華琬欣喜地拉着羅坊主衫袖,“師姐,楚家遊棚今日唱南戲。”
羅坊主看一眼日頭,“我也許久沒聽南戲了,去吧。”
一人三十文錢就能進棚子裡聽戲,還有茶水和瓜子,唱完南戲又開始打鼓板,羅坊主擔心太遲了,將一旁跟着臺上咿咿呀呀的華琬拖了出去。
“以爲你文靜,沒想到能這般鬧。”羅坊主見華琬意猶未盡,笑道:“下次早些出來,可以多玩一會。”
“將嬸孃、小陶一起帶來可好。”華琬還在回頭看瓦肆。
“嗯。”羅坊主漫不經心地答應,眼睛卻轉向旁處,華琬下次休假時,師父和小陶大約已不在京城了。
從潘樓街走回凝光院只需半個時辰,臨到一處轉角,看到數十街坊百姓圍在一處指指點點。
秉着樂於助人閒看熱鬧的民風,羅坊主帶着華琬也湊了上去。
“這小郎好生了得,兩下將賊偷放倒了。”
“偷老人的救命錢,實是不得好死。”
原來是有俠士,聽到旁人的議論,華琬興致更盛,佔着身子纖瘦,擠了個腦袋進去瞻仰俠士。
她被賊人偷過,還被惡人擄走過,皆是俠士救的她,故心裡對俠士的敬仰是如滔滔江河。
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俠士她認識。
只見安琚一臉正氣地將賊人反手製服,那拳腳功夫,在她這外行人看來是頗爲了得。
華琬不斷往裡擠,羅坊主想抓都抓不住,虧得還能聽見聲音纔沒擔心。
“安琚,你何時學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