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在長安城北面,離五牛山隔了足有大半個長安城,等衆人趕到玉泉山時,已接近拂曉。
沁瑤在馬車上遠遠眺望玉泉山,照理說這個時辰山頂早該遍撒晨光,可眼下玉泉山彷彿被無形的黑色紗帳所籠罩,一片死氣沉沉,就連昔日蜿蜒清晰的山形輪廓都消隱在濃重山霧中。
清虛子和緣覺見了此山情形,都有些悚然。
清虛子道:“這玉屍不怪當年能驚動天下佛門高人,光看眼下此山的陰氣,便可知玉屍的煞性到底有多重了。”
衆人聽了這話,心沉沉直往下墜。要知道尋常鬼魅根本無力改變週遭事物的氣場,能引得一庭一院氣息由陽變陰便已是了不得的鬼物,而能影響到整座山的非百年難遇的巨煞不可。
常嶸上回吃過羅剎的大虧,對這等巨煞尤其懼怕,知道它們往往手段無窮,不知道會生出什麼樣的駭人景象,譬如上回對付羅剎時,他便被幻境中母親慘死的景象險些逼得發瘋。
他以前從不覺得鬼怪邪祟有多了不起,大不了被咬死掐死麼,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自打上回被羅剎殘害之後,他才知道這等巨煞有的是辦法讓人生不如死,不光肉身,連靈魂都被碾壓成碎片的那種痛苦,直到現在想起,都覺得不寒而慄。
正心神不定,轉頭見藺效面色平靜無波,分明不懼不怕,想起上回世子面對羅剎幻境時,也是這般定若磐石,對比之下,顯得他何等小家子氣,忙繃緊身子,不敢再胡思亂想。
到了山下,大隱寺的和尚們鴉雀無聲從馬車上依次下車,靜立原地,等候緣覺吩咐。
清虛子和沁瑤也下了車,啓開天眼一看,便見山腳環繞一道濃重的黑氣,帶着森森煞氣,分明是玉屍有意設下,一旦人不知就裡觸碰了這道煞氣,立刻便會被山中的玉屍所察覺。
若是尋常僧道,光對付這第一道關卡都束手無策,更別提進山尋煞了。
緣覺看一眼那黑氣,令衆弟子取出念珠戴上,手持金鉢,口唸無相咒,斂住一身靈力,不讓元氣外露,無聲無息便越過了黑霧。
清虛子不甘示弱,忙也掏出定神丹給沁瑤和藺效等人含在口裡,揮動拂塵,誦持蓮生咒,護送着沁瑤等人入到陣中。
接下來對常嶸等人也如法炮製,最後纔是他自己。
等所有人都無驚無險地過了黑霧,已是小半個時辰後了。
除了防止被玉屍覺察,更要防備那位甘願與屍爲伍的天陰教教主發現他們的行蹤,一行人不敢懈怠,仍將元氣斂至最低,一路無聲頌咒,緩緩往上山走。
天色始終昏暗不明,明明已過晨時,卻彷彿置身陰雨天的黃昏。
走至半山腰,隱隱聽見潺潺水聲,顯是不遠處便是清澗。
衆人心知已到玉泉,想起殭屍水中來回,忙如臨大敵地收住腳步,防有殭屍出來攔路。
可提着心等了好一會,只見泉水不斷傾瀉而下,卻連一個鬼影也不見。
衆人遂又沿着原路往山頂走。
又走了小半日功夫,前方已隱隱可見宮殿飛檐一角,沁瑤不久前來過一回,一眼便知道已經快到山頂的行宮了。
與此同時,空氣中陰冷之氣陡然加重,在場諸人大多內功修爲都不差,仍覺陣陣陰風席地而來,激得人不住寒戰。
緣覺和清虛子如臨大敵,同時止步,回身將徒弟們的“隱身”之術一再加固,以免被玉屍及殭屍察覺生人氣息,提前發難。
等料理妥當,這才繼續往上潛行。
離行宮越近,陰冷之氣愈重,別說常嶸等人,就連清虛子和緣覺都得不斷運用內力來抵禦這股煞氣了。
藺效知道前方不遠處便有一條密道,那密道偏離正門,徑直通往行宮主殿,便攔住清虛子等人,低聲道:“再往上走便是山頂了,除了行宮之外,再無其他屋舍,我們進山時一路未見玉屍,想來她此刻多半正在行宮內,與其走正門讓她早早瞧見,倒不如從側門攻入。”
緣覺深以爲然,對藺效做個請的姿勢道:“世子說的極是,煩請帶路。”
清虛子看不慣緣覺明裡暗裡對藺效的巴結樣,不屑道:“馬屁精。”
緣覺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
藺效不便接話,便引着衆人上了一條小徑,小徑盡頭是一座山石,乍看不起眼,轉動石座,背後卻露出一條寬闊的密道。裡頭光滑石壁鋪就,能同時容納五人通過,想是當年先皇所挖,爲做調兵遣將之用。
若在往常,藺效自然不會將這等皇傢俬隱暴露人前,可緣覺上回因康平發噩夢,被皇上欽點到玉泉山驅邪,即便他不向皇伯父彙報,緣覺爲了交差,回去也會進宮稟明事情的來龍去脈,皇伯父知道此事,勢必下令封禁玉泉山,到時候,這些山上的暗道自然也就失卻原有的意義了。
衆人站定,只聽不遠處的行宮裡正異常喧騰,彷彿有許多人聚在一處說話,如同置身鬧市,只聲音大多怪異尖利,聽着半人半獸,令人生怖。
沁瑤心中暗暗納罕,緣覺曾說過玉屍因死前度過了很長一段孤寂的歲月,化成玉屍之後最怕孤單,喜歡人多熱鬧,看這架勢,莫不是憑空在行宮裡造出了個東市?
緣覺和清虛子佈下的隱息陣法支撐不了多久,再不進去,很快便能被玉屍所察覺,事不宜遲,清虛子第一個開門進了密道,藺效也拉着沁瑤隨後。
緣覺猶豫了一會,帶着弟子緊跟而上。
在密道中走不多遠,便見盡頭出現一扇宮門,藺效知道門後乃是行宮的東側殿,穿過東側殿,方是主殿。
清虛子感知了一番門外的靈力,見並無邪物守門,閉息拉開門,第一個出去了。
一出去,那股嘈雜的人聲頓時加重了好些,可見聲音就在不遠處。
東側殿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幾人悄悄穿過東側殿,透過隔扇往主殿內一看,都呆在了原地,就見主殿兩旁站了好些殭屍,因數量衆多,有不少已站到了殿外階上。
領頭幾個雖仍青面獠牙,眼睛卻分明有了渾濁的光亮,齊齊對着主殿上方坐於龍椅上一人,嘴裡呼喝有聲,很是歡愉的樣子。
龍椅上的人周遭環繞層疊黑氣,一片死寂,根本看不清形容輪廓。
清虛子和緣覺看清最前面那幾具能視物的殭屍,一陣膽戰心驚,怪不得玉屍要丟魂之人收集活人內臟,原來是有意以血肉養屍,好讓它們靈力短時間內暴增,逐漸修煉出自身意識。
看來玉屍光驅令天下殭屍還不夠,還打算讓這些殭屍“人化”,至於“人化”之後要做什麼,想來一是爲了幫她對付僧道,另一方面,莫不是生前那段歲月孤寂怕了,想多找些“人”來陪伴?
殿中跪着幾名年輕男子,當中一個被五花大綁,猶自奮力掙扎,對立在跟前的女子道:“我、我是孤兒,我沒有摯親,光你主人第一個條件便達不到,我做不成金屍的,快放了我。”
那女子緩緩俯身看向阿寒,脖子上叮鈴一陣輕響。
沁瑤頓時睜大眼睛,難怪師兄沒用噬魂對付玉屍,原來竟被春翹給奪走了。春翹身爲凡人,本來就不怕噬魂鈴焚身,武功路數又怪不可言,正好幫着玉屍對付佛道兩家的一衆法器。
春翹獰笑道:“誰說你沒有摯親?主子早看了,你這摯親雖不好殺,卻也並非殺不得。只要你肯殺了那人,依你的資質,主人絕不會考慮旁人做金屍。你該知道,一旦成爲金屍,便可永世不老不死了。”說到最後,竟隱隱有羨慕之意。
緣覺和清虛子聽了這話,臉色突然變得極爲難看。
阿寒嘴張得大大的,好一會才結結巴巴道:“你、你騙人,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是師父撿回來的!”
春翹見他不肯就從,一味胡攪蠻纏,一腳將他踢倒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主人已經看中了你,一會你便隨我去殺了你那位摯親,等今夜回來,主人便作法助你成爲金屍。”
這時旁邊一位始終白着臉,不敢擡頭往上看的男子忽道:“春、春翹娘子,這小道士不肯完成玉屍提出的那幾個條件,怎能做金屍?不像我,已殺了我大哥做投名狀,完成了玉屍的第一個條件,誠意可鑑。而且我又從未與女子行房,元陽仍在,加上是正陽時出身,正合適以毒攻毒做了金屍,與玉屍娘娘修煞。”
沁瑤只一眼便認出這說話男子是那位與崔氏私會的督軍府上佐,名喚曾南欽,想不到他爲了做金屍,竟殺了自己的大哥。
春翹回身走到龍椅旁邊,彎下腰,聽龍椅上的人吩咐什麼。
沁瑤等人聽不懂屍語,只覺那聲音說不出的怪異,彷彿有人不斷撥弄早已崩斷的琴絃,一聲一聲,無比滯澀陰啞,聽得人神魂不安。
春翹卻不住點頭,過了一會,下臺階走到曾南欽面前,冷笑道:“第一、你時辰雖好,但出身的年頭卻不若小道士,他可是年份、月份、時辰都能對上,乃百年難遇的純陽之軀。第二、你是殺了你大哥,但你大哥與你素來不睦,近年來爭奪家產更鬧得兇,你殺他並非絕心絕情,只是順勢而爲。第三、你心裡分明裝着別的女子,卻偏到主人面前裝模作樣,你真以爲主人什麼都不知道,任憑你一個凡夫俗子欺騙耍弄?”
說至最後,目光一厲,猝然發難,欲要一掌拍向曾南欽的天靈蓋。誰知曾南欽武藝不弱,早有防備,竟就地一滾,躲開春翹這一掌,口中急喊道:“玉屍娘娘饒命,春翹娘子饒命,那女子早些年便棄我而去,另攀了富貴,我對其再無半點情意,斷不是存心欺瞞玉屍娘娘!”
說着,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面容堅定地看着春翹道:“我這就自挖雙目,完成玉屍娘娘的第三個條件。”
將匕首尖端轉向自己眼睛,作勢要刺。
春翹滿臉興味地看着他,忽問:“你可知道主人爲何要你們自挖雙目?”
曾南欽忙道:“要咱們往後眼裡再看不見其他女子,心裡只有娘娘的花容月貌,永世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