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
黃宗羲好奇地說。
“就是其百姓依據財產數量確定選舉權,各省有選舉權者推選代表組建省議會,省議會擁有本省一切大事的決斷權。”
毛奇齡說道。
“那執政算什麼?”
朱之瑜好奇地問。
“他們目前的執政是其原本所屬皇帝在其境內的一個諸侯,但此諸侯領地只佔其土地的一小塊,只不過與各省議會聯合起來對抗其皇帝,最終他們單獨建國,這個諸侯以此之功得以爲各省議會承認爲執政。但各省議會自治,他就算是執政,也無權管各省內部事務,若各省對他不滿意則隨時可以投票不再承認他。此時的執政是那個諸侯之子,但已不復其父之賢明,故此各省議會正議廢其位!”
毛奇齡說道。
很顯然那個荷蘭人告訴他的事情比較多一些,因爲寧波開關,從出島過來的荷蘭商船越來越多,他如果肯掏些錢,這些荷蘭人是很樂意向他介紹些東西的。
這時候荷蘭執政是威廉二世。
也就是被請到英國當國王的威廉三世的爹,他的確和各省議會之間關係惡劣,主要是他想搞ji權,各省議會想維持自治,很快雙方就會爆發戰鬥,並且在兩年後進軍阿姆斯特丹但被議會打敗,回家後緊接着就死於天花。他一死各省立刻快快樂樂地宣佈取消執政,荷蘭進入長達二十年的無執政時代,直到後來被路易的軍隊暴打沒辦法又把他兒子請出來,後者擊退了法軍,並且被邀請到了英國去當國王,荷蘭和英國進入共用一個最高元首的時代。
但荷蘭各省還是自治的。
“這是堯舜之治啊!蠻夷之地尚能如此,我華夏衣冠豈不汗顏!”
黃宗羲激動地說道。
“此法甚善,這纔是真正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倒是小看了這些紅毛,原以爲是蠻夷之地,不想倒是真正行堯舜之治的!”
此前一直沒說話的陳確說道。
那沒錢的沒選舉權的怎麼辦?地下室裡的錦衣衛問道。
當然,他是不會得到答案的。
上面羣賢自動忽略這個問題,沒錢沒選舉權在他們心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話說在這些算得上這個時代開明的,而且也都在歷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著名文人們心中,民主的確是一劑良藥了,簡直就是儒家吹逼的堯舜之治,大同之世。畢竟儒家描繪的堯舜其實就是古典共和,也就是所謂的公天下,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無法,堯舜之治爲終極夢想,三代之治就差了許多,三代以後簡直就不堪入目了。
當然,這主要是看環境。
畢竟他們都能在蒙古人手下解釋出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
他們在這一點上一向很靈活。
但目前的情況下,這個民主真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尤其是這種各省自治的形式,簡直就是東南士紳們的終極夢想,他們最渴望的就是這個。哪怕到了咱大清末年他們都敢玩東南互保,到了min國初年聯省自治在他們這裡都依然很有市場。
黃宗羲理想社會可就是自治。
他都能把唐朝滅亡由藩鎮割據解釋成藩鎮還不夠強,他設計中的理想社會就是藩鎮化,然後藩鎮自治,另外以儒學的學校爲地方決策機構。所有地方大事由東林書院,姚江書院這些學校決定,至於朝廷當然是太學說了算,然後朝廷恢復宰相制,以宰相決策政務,太學爲議會監督,皇帝什麼的垂拱而坐就行,百姓……
百姓不需要考慮。
天子垂拱,羣賢用事,太學監督,剩下百姓各安其職就行。
這就是他的理想國。
而荷蘭這種把執政當擺設,各省自己玩自己的政治形式,無疑在他們看來堪稱完美,還能隨時因爲不滿意就踢開執政,那這就可以說是完美中的完美了。
必須得清楚一點,他們這些人不是東林黨。
東林黨代表了江浙士紳中的傳統勢力,而他們這些基本上都是在野的年輕一代,則代表了江浙士紳中的開明勢力。前者爭的是朝廷控制權,但他們爭的是天下控制權,前者努力迎回皇帝幹掉楊慶,但他們這些考慮得更長遠,他們要的是限制皇權。他們不僅僅是要對付楊慶,還要對付獨斷天下的皇權,皇權不限制還有下一個楊慶誕生。
從這一點可以說他們是進步的。
儘管這個進步是相對的。
如果說東林羣賢們依然試圖延續主聖臣賢的美好時代,那他們已經在踏出封建時代。
原本歷史上他們就是這樣。
以批判理學空談化,推崇所謂的復古爲掩蓋,這些應該說明末清初最先進的思想家們,就試圖以重新解讀儒學來開啓新世界的大門,重新設計一個符合他們理想的社會。黃宗羲的地方自治不是最極端,至少他堅決反對奪取富人的土地,比他更極端的顏元甚至提出了以恢復井田制爲旗號的均田,如果他們可以繼續下去,他們應該會帶來一場中國版的思想啓蒙運動。
如果還是一個漢人朝代,他們甚至可能引發一場資產階級geming。
但可惜……
他們遇上了異族殖民。
他們的一切可能都被咱大清給一棒子打死了。
然後有的被打斷脊樑老老實實做人甚至獻媚咱大清,比如毛奇齡這種編造張獻忠在四川殺了這個星球目前一多半人,登上巫妖王寶座的。有的打不過咱還不能躲嗎?比如朱之瑜這樣去日本,被日本捧爲聖賢的。有的玩非暴力不合作但嘴上不說身體卻很誠實,比如黃宗羲這樣送自己好學生去編明史,順便再把咱大明往死裡黑的,比如陸世儀乾脆在自己家地盤挖個十畝大池子,然後在池子裡堆個島玩隱士的……
而他們這批最有可能帶來思想改變的儒生被打斷脊樑後,儒學就徹底退化成奴學了。
這的確是個悲劇。
對於儒學本身來說也是個悲劇。
因爲一直在與時俱進的儒學在這個大變革的時代,沒有再繼續跟上時代步伐,失去了最後一點活力的它不但沒有再繼續進化,反而徹底地退化腐爛,然後一直就那麼爛下去,當全新時代降臨後它直接被踩進爛泥。
它被踩得太深了。
甚至於現代想爬都爬不出來。
從這一點上說是咱大清坑了儒學。
沒有咱大清的這一棒子,儒學說不定還真就能繼續和過去一樣在新時代混個新衣服,不至於到現代想爬出爛泥卻發現自己渾身光溜溜……
別說沒個衣服遮體了!
就連五臟六腑都被扒出來了!
騙人都沒法騙啊!
但現在不一樣了,楊慶給了它進化的機會,而這些人明顯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通過重新解讀儒學,來獲得一種限制君權的理論,然後通過這種理論來形成勢力並掌握權力。而民主給了他們指導思想,他們需要的只是如何以這個指導思想來重新解讀儒學典籍,把這個舶來詞變成古老的聖賢之言祖宗之法。
好在這個是他們最拿手的。
然而……
有人比他們搶先了。
“民主,誰的民主?”
楊慶站在講臺上說道。
“或者說誰是民?”
他繼續說道。
講臺前數百年輕人聚精會神地聽着忠勇侯講課,這些全都是由各地皇莊,錦衣衛和軍方各處工廠,或者直接是軍隊選送。這種選送肯定不能保證公平,但對於楊慶來說,這樣的第一批學生就足夠了,這些人基本上都是之前識字的,畢竟明朝的江南識字率還是很高。
楊慶的帝國學院,本質上就是在搞工農兵大學。
甚至老師都只有他一個。
這是他要培養直屬於自己的幹部隊伍的,當然不可能讓他人插手,哪怕那些和他一夥的文臣都不行,讓這些傢伙教還是儒家那套,哪怕宋應星或者傅山也不行。傅山的老師可是袁繼鹹,宋應星的最大優勢是科學知識豐富,但他既然早已經寫出天工開物並出版了,那也就沒價值了,他的科學知識再豐富還能比上楊慶自己?所以這裡由楊慶自己編寫教材自己負責教課,然後學生裡面那些聰明學得快的帶領其他人自學。而他這裡天文地理各種知識無所不教,哪怕沒有他的特殊身份,這些內容也都是很容易吸引人的,更何況這些學生基本上全都來自他的狂信徒們。
“民主很古老,歐洲人很早之前就這樣幹,比如與咱們漢朝差不多時候的羅馬帝國元老院,羅馬人推選元老再選執政官。
但是,必須得是羅馬公民才行。
而羅馬公民只限於羅馬人也就是他們都城的人,這個帝國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外省人本質上都是他們都城的人的奴隸。只有他們都城的人才算是人,其他幾乎相當於咱們大明的廣袤土地上的都不算人,就是供養他們都城的人的大牲口。
而且只是都城的公民。
因爲他們的都城還有無數奴隸也和大牲口一樣。
這是羅馬的民主。
現在荷蘭人也搞民主。
但是,只有財產達到一定數量的纔有選舉的權力,比如說就像咱們大明的地主們,其他財產達不到的絕大多數人依然只是這些人的大牲口。
所以說民主首先得把這個民的定義解決。”
楊慶說道。
財產限制是歐洲近代通行做法。
英國的最簡單,就是必須擁有足夠的土地,各地標準不太一樣,但最低也得幾十英畝,按照他們移植到殖民地的標準,北美的弗吉尼亞是二十五英畝已開墾加一百英畝未開墾。這些加起來接近大明的一千畝,一英畝相當於六畝多,哪怕在大明這也是一箇中上等地主了。至於其他沒有足夠土地的農民,城市裡的工人,貴族家的僕人,尤其是那些被圈地運動趕到城市的無業流民,這些統統沒有選舉權。
這種規定維持近兩百年。
直到一八三二年的選舉改革,才取消了土地限制,但卻依然規定了年收入限制,最低十英鎊年收入,這個數字在現代看很低,但其結果是使英國的選民人數終於達到了總人口的百分之三點三。
不是三十三。
而是三點三。
這是一八三二年的標準。
但是,我們還必須知道一點,他們一開始不是這樣的,此時,正在大geming中的英國還有一個被後世遺忘的名字。
平等派。
“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人生來就是被上帝所選中去騎在別人頭上,因爲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在自己身上背了一副馬鞍,任何人也不能騎在他身上,鞭打他,奴役他!”
聽聽,當我們的儒生們和衍聖公一起,趴在異族殖民者腳下高喊八荒鹹歌盛世,並且把當奴才爲榮耀的時候,英國人已經在這樣高喊了。
這就是差距啊!
平等派,人民公約,他們要求普選權。
然後他們被克倫威爾鎮壓了。
“那麼我所認爲的民應該是什麼人呢?”
楊慶說道。
說着他掃視一下眼前那一片如飢似渴的目光。
“”所有人,所有華夏之民,所有成年人,所有成年男人,你們統統都有選舉權,你們統統都有決定天下命運的權力,因爲這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朱家之所以成爲皇帝,是因爲太祖有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之功,我們華夏之民對此感激,所以擁戴只有他的子孫有資格當這個皇帝。
朱家可以當皇帝。
但這天下的命運卻不是朱家一家可以決定的。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天下興亡,你們每個人都有責任!”
他大聲喊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
那些學生一片亢奮地高喊。
話說都是容易激動的年紀,尤其是面對着自己的偶像,哪怕偶像說出的話在這個時代算得上叛經離道,但對於這些學生來說卻更加振聾發聵。
楊慶滿意地看着這一幕,緊接着轉過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大字。
“一切權力歸於人民!”
他轉過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