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稍等,待我與胡亥下車細說。扶蘇探頭向外吩咐一聲,便回過視線。
宋如意原本怒氣衝衝,卻不知爲何當年輕公子視線從自己身上滑過的時候,腳步一頓,被他懾服在原地,停下了悲怒交加的喊聲。
那公子身着一件素色錦緞廣袖袍服明明端坐在馬車之中,一動也沒動!
“能自己站穩嗎?”清朗的青年男子聲音響起,猶如鐘磬之聲透徹悠遠,餘音直接穿透車廂傳入宋如意耳中。
宋如意忍不住搓了搓耳朵,覺得自己耳根發麻,他心想:扶蘇公子的音色分明沒有絲毫變化,可對自己和對問話之人的語氣卻猶如寒冬臘月和春風拂面的區別,也不知道何人有幸被他如何照料。
沒等宋如意好奇的向車廂裡偷看,一道柔軟稚嫩的童音已經軟綿綿的響了起來:“大哥你欺負人,我不就是、就是屁股被阿爹打腫了麼!哼,有什麼不能走的!”
話音未落,“噠噠”幾聲,近些日子沒少和他們見面的胡亥公子已經抱着衣袍下襬,動作靈活的從車上直接跳了下來,驚得內侍連連哀嚎。
“胡亥,不可胡鬧,小心再碰到傷口。”
宋如意控制不住的順着透出責備之意的聲音擡眼望去,立刻見到扶蘇公子站在車頭,一頭漆黑的長髮攏在身後,用細細的絲帶隨性的辮在一起,結成鬆散的髮辮,頰邊垂落的幾縷髮絲隨風輕輕飄動。
他眼神始終停留在車下的男孩身上,踏着內侍搬來的腳凳一步步走下馬車,步履轉換之間動作高貴得讓人忍不住想跪在地上,覺得多看他一眼都是褻瀆,但這樣的秦國長公子卻停在男孩面前揚眉淺笑,神色平凡的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兄長。
扶蘇公子只是平平淡淡的幾部下車,站在了胡亥面前,宋如意和周圍的人聲卻自從扶蘇公子現身就早已自發安靜下來。
宋如意頗有些安慰的想:咸陽城的百姓們和自己沒啥不同,他們都用視線緊緊盯着秦國的長公子,完全沒辦法抽離注意力去做其他事情。
秦國的長公子果然出衆!
宋如意心中讚歎一聲,正待開口卻發現扶蘇公子不知道在胡亥耳邊說了一句什麼,隨後,牽着被他逗得滿臉通紅的孩子擡步走到自己面前。
隨同扶蘇公子而來兵士立刻拉開人牆,將酒肆兩側的平民驅逐開來,隔出一片空地。
宋如意皺起眉頭,不高興的說:“扶蘇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壯士請。”扶蘇沒有回答宋如意的問題,而是直接牽着胡亥走進已經沒了酒客的酒肆之中,直接找到一張無人使用過的桌子落座。
宋如意沉着臉跟進酒肆,擊築唱喝爲生的高漸離與他對視一眼後,便聚到一處走到扶蘇面前,他們抿着嘴脣坐在扶蘇對面,無意之中已然表現出對抗的微妙心態。
扶蘇視線從兩人身上掃過,語氣平靜卻詳細的將荊軻入秦後的經歷描述了一番,隨即取出嬴政準備的十金放在兩人面前,說:“父王敬重荊軻的人品德行,希望他能夠以全屍入土爲安。”
宋如意滿臉痛恨,一把將錢砸到扶蘇懷中,咬牙怒道:“我們不需要秦人的錢財,你把這十金拿走!”
扶蘇沒有一丁點怒意的伸手將錢袋重新放回桌案上,看着宋如意說:“十金可以在咸陽城中最繁華的街巷買一座宅院,卻未必能買到足夠的冰替荊軻鎮屍歸鄉。兩位隻身來到咸陽城,身無長物。扶蘇明白兩位絕不會介意清貧度日,但終歸不好讓荊軻的屍身腐爛才入土。”
宋如意眼眶霎時紅了,擡起寬大粗糙的手掌擦着眼睛,臉上怒氣和悲痛交織,一時反應不過勁兒來,而高漸離的喉結上下滾動個不停,陷入兩難的境地不知道該怎麼抉擇。
許久之後,他終於點點頭,抖着手拿起桌上的錢袋。
高漸離起身看了看沒有一點離開意思的扶蘇公子,忽然說:“我們不會再入秦國了,長公子請離開吧。”
扶蘇點點頭,牽着胡亥起身往外走,聲音低柔的說:“胡亥,我們回宮。”
胡亥頻頻回頭看相宋如意和高漸離,走到門口忽然掙脫了扶蘇的手掌,跑回高漸離和宋如意身邊說:“天下遲早都會是父王的,你們不想留在中原謀生了麼?那別忘記將這些日子的房租繳了。”
宋如意一愣,臉上悲痛之情立刻一掃而空看,怒聲高喊:“別想再讓我們背井離鄉!我宋如意可以四海爲家,卻得是我願意,我就賴着不走又怎麼樣!”
胡亥聽了宋如意的喊聲,非但沒有懼怕,反而笑出聲來。
他伸着肉嘟嘟的手掌,似模似樣的在宋如意腿上拍了幾下:“不死就好,你們日後要好好營生,不可蹉跎!等我阿爹打下燕國之後,我們再見!記住你還欠我一甕最烈的燕酒。”
語畢,胡亥轉身跑回扶蘇身邊,得意的仰頭說:“大哥,日後咱們到燕地嚐嚐最地道的燕酒去。”
扶蘇笑着睨了胡亥一眼,輕聲重複:“喝酒?你已經碰過酒了?”
胡亥吐吐舌頭,抓着扶蘇的手掌,用力揚起臉頰道:“阿爹帶我喝酒的,大哥不準說是我不對。”
扶蘇停下腳步,掐了恰胡亥的嫩臉,笑着說:“好,等到父王統一天下,我帶你去燕地喝酒。”
胡亥聽到扶蘇縱容的語氣,笑得越發開懷,用力點點頭,隨後道:“大哥,我屁股疼,你抱着我。”
扶蘇一把將他從地上抱回懷裡,笑着和胡亥頂了頂額頭,擡腳上車。
胡亥趴在他膝頭,手中抓着扶蘇漆黑柔韌的長髮在指尖打着圈圈,他忽然說:“大哥,你又要起身去邊境了吧?這一次,能帶上我麼?”
“不行。”扶蘇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話一出口,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看向胡亥臉上的神色,見他沒有激烈吵鬧才伸手輕拍着胡亥的頭頂,細心解釋:“燕國雖然有數千裡國土和幾十萬大軍,卻沒有像樣的將領。在代地自立爲王的趙嘉卻正好與燕國相反,趙人生兒能戰,多出名將,可隨着他們離去的士卒卻不足以抵抗我大清的軍隊,這兩個國家一定會連成一氣,共同抗秦。所以,大軍既要剿滅兩國還要阻斷他們外逃的去路,必須分成幾路,不能騰出人手照顧你——忘記你上一次攛掇着父王跑來井陘關,結果險些遇刺的事情了麼!”
胡亥撅起嘴脣,不再言語,扶蘇嚴重透出笑意,同樣不再開口,兩人都沉默下來。
眼看馬車就要回到宮門,一名騎兵忽然衝到車前直接快攔住去路,下馬稟報:“長公子,宋如意和高漸離兩人對酒縱歌之後,一同在荊軻屍體旁自殺了。”
“……什麼?!”胡亥猛然起身,隨即哀叫一聲捂着屁股摔回扶蘇懷中。
扶蘇搖頭嘆息一聲,吩咐下去:“在城郊爲他們選一塊墓地,好好安葬了吧。”
語畢,扶蘇直接說:“回宮。”
扶蘇有心放過宋如意和荊軻一命,但對他們選擇慷慨赴死的解決也不感意外。
宋如意和高漸離與荊軻不同,他們兩人本就是燕國的國民,自然有存燕之心,否則宋如意也不會在荊軻邀請他一同刺秦之後,迅速回去安排家人未來的生活。
宋如意既然這樣做了,就等於答應了荊軻的邀請,希望以一己之力刺秦成功保存燕國社稷,讓這個衰敗不堪的老諸侯國繼續存在下去,只不過頓弱想出來抓捕荊軻友人的計謀打斷了宋如意原本的決定,而嬴政本身的帝王氣勢也暫時壓倒了宋如意心中刺秦的意圖。
可荊軻自殺的做法並不上乘,只要是有些頭腦的人都看得明白他這樣做的目的,因此原本短暫壓抑宋如意和高漸離刺秦的理由隨着荊軻的死亡消失無蹤,甚至因爲他一個衛國人卻爲燕國而死,而加倍刺激到身爲燕人卻無能救國的宋如意和高漸離。
但他們兩人一個是徹頭徹尾的無腦武夫,另一個是不通武藝的市井樂師,心中有再多的期盼又能對身在咸陽宮中的秦王嬴政做什麼呢?
扶蘇很清楚未平滅六國之前的父王,遠沒到了能夠生出享樂心情的程度,因此,高漸離擊築本領再超羣,這些取樂的小道也引不起父王的注意。
換句話說,宋如意同高漸離兩人除了自己心中怨恨,什麼都做不了,他們只能自殺以了去心中的愧疚和遺憾!
回到咸陽宮,胡亥一刻不停的拉着扶蘇直奔嬴政常在的大書房,但胡亥今天卻沒能見到嬴政,大書房外面只有趙高獨自跪這看守屋門。
“阿爹去哪裡了?”胡亥臉上看不出任何多餘的神情,望着向趙高詢問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無辜。
趙高卻再沒像以往一樣敢於擡頭奉承,而是恭順的跪在地上叩首回話:“回公子,大王去後宮了。”
嬴政去後宮自然是找姬妾逍遙,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
胡亥理解的點點頭,拉着扶蘇再次離開,咸陽宮佔地頗廣,等到他和扶蘇饒了一大圈纔回到院落的時候,被派去處理荊軻、宋如意、高漸離三人喪事的守衛已經回到院中回話。
守衛身邊放着一個巨大的酒甕,他拱手道:“屬下帶人前去整理宋如意和高漸離遺物,見他們兩人暫居之處只有這麼一隻酒甕,酒甕旁放着一枚刻了字的木板。屬下派人找到通曉燕文的學子譯出木板上的文字後,發現這隻酒甕是宋如意承諾送給胡亥公子的,說十年後可以開封飲用。”
扶蘇點點頭,敲了敲半人高的酒甕,低聲道:“至死而不願失信於人,燕國果然多慷慨重諾之人。將酒甕擡下去藏好,十年之內不準胡亥靠近。”
扶蘇一把拉回胡亥拖着口水往酒甕邊上湊的身子,同時不忘記吩咐內侍防着點胡亥偷喝,惹得胡亥剛露出笑容的臉蛋再次不高興的繃了起來。
順手颳了一把胡亥鼻樑,扶蘇將他往自己腋下一夾,便笑着把他帶回宮中。
僅僅三日之後,扶蘇已經輕車快馬帶着藍田大營之中的另一路兵馬直奔易水而去,但無論是他或者其他一心一意準備對燕開戰的將領都沒想到,燕王喜和太子丹事實上還在爲了到底該戰還是該降反覆兜着圈子,連一丁點討論出結果的跡象都沒出現。
“那父王到底是什麼想法呢?真的要對秦國稱臣納貢?”太子丹深吸一口氣,壓住險些脫口而出的咆哮,直勾勾的瞪着老眼昏花的燕王喜,等着他給出一個能夠真正退敵的辦法。
“姬氏一族有祖宗陰德庇佑!我大燕有易水天險!我遼東有十五萬隱藏的王師!秦國?哼,牧馬奴竟然還敢對我大燕發國書,讓寡人對他稱臣?”燕王喜說的露出鄙薄的神色,惱怒的瞪着太子丹,不耐煩的說,“你也是,寡人信任你,讓你監國,沒想到你刺秦的時候竟然拿我大燕對秦國稱臣當誘餌。”
太子丹一聽燕王喜話中透露的意思,眼神終於亮了起來,趁着他沒有再次反悔,趕忙說:“那麼父王不介意與秦國一戰了?”
“打就打,難道我大燕八百年老諸侯還會怕一個馬奴後人麼!”燕王喜揚起下巴,不可一世的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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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之前,我一定可以完成雙殺的,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