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千夫所指2

三十一、千夫所指(2)

後來的幾天,送上來的奏摺依然堆積如山。大臣們像約好了,要用筆墨和皇帝打一場拉鋸戰,反正他們都飽讀詩書,都會引經據典,不愁寫不出文章。而魏源等人甚至揚言,迴避觀望的只怕便是柳雲若結交之人,使得本來還想幫幫皇帝的夏元吉等人也不得不附議。

從彰化那邊傳來的消息也不好。李時勉在調查趙王,但趙王拿準了他是皇叔,又不能動刑,先是痛哭流涕說他不該一時糊塗收了柳雲若的信,再就是裝傻賣癡一問三不知,將所有責任都推在了柳雲若身上。案子沒有進展,於是刑部又數次請旨內閣,將柳雲若發給他們審理。

宣德恨不能把那些奏摺本子撕個粉碎,他不知道這些人爲什麼對柳雲若有這樣深的恨意,不置之死地絕不甘心。他每天批摺子批得兩眼發花,連原先對柳雲若那點恨意都被這極度的疲勞消磨光了,他現在唯一的心願,便是保住柳雲若的命再說。

晚膳時候,太監將飯菜端進來,這幾日他吃飯都極簡單,根本沒有功夫按規矩擺一大桌,都是幾個小菜,隨便扒幾口飯。黃儼小聲說了一句:“皇上,用膳了。”

宣德依然低着頭,手上不停,“嗯”了一聲道:“先放着。”

黃儼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時,忽然熱淚盈眶,撲通一聲跪倒,失聲道:“皇上!皇上……您不能再批摺子了!你得珍惜身子骨兒……”說着,已是嗚咽着哭了出來。

宣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哭得愣住了,隨即強笑了一下:“你這是幹什麼?不就是吃飯麼?朕吃就是了……”他把折本子推開了一些,拉過托盤,看着那清爽可口的飯菜,卻沒有一點胃口。

突然想到柳雲若現在怎樣了,他應該已經醒了,身上的傷一定還是很痛,雖然有黃儼暗中照顧,但不能做得太明顯,他在牢中也不會有什麼好的待遇。錦衣衛的監牢,光是那股子血腥味就讓人聞之慾嘔,他平日那樣潔淨的一個人,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宣德想到這裡,心像從很高處跌落下來,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臉色蒼白起來。柳雲若的那聲呼喚總在耳邊縈繞:皇上救我……他第一次因爲自己而哀求他,可他只是冷漠地轉過臉去,帶血的鞭子,火紅的通條,淒厲而絕望的慘叫,那隻手輕輕地垂下來,什麼也沒有抓住……。

宣德握着筷子的手指輕顫了一下,柳雲若的眼淚墜落在他手上,滾燙的溫度超出了他的記憶。

也許是他錯了。他從未問過柳雲若是否還愛着高煦,他一廂情願地認爲柳雲若應該愛他,應該隸屬於他。他從未問過,他一直在探尋柳雲若的心思,爲他對自己隱瞞而憤怒,卻從沒問過這件最簡單的事。

黃儼見他不動,試探着問:“皇上是不是不喜歡用這個?您想吃什麼?立刻就能做出來……”

宣德含糊着道:“這就可以了……”他夾起一筷子冬菇放入口中,費力地咀嚼,卻怎麼都咽不下去。

忽聽門外傳來太后的聲音:“哀家給皇帝送好吃的來了……”一個太監高挑簾子,張太后扶着宮女進來,身後跟的太監手裡手中端着一隻青花大瓷盤,盤中一個火鍋正燒得翻花沸滾,嗤嗤冒着白煙。連黃儼在內的一干太監忙都跪下恭迎。

宣德已經幾天沒有去慈寧宮了,一來實在是奏摺壓得他喘不過氣,二來,他很怕母親過問柳雲若一案,對待大臣,可以拖,可以勸,實在不行,還可以拿出皇帝的身份打壓。可是如果太后親自下懿旨要處置柳雲若,他不遵從,“孝悌天子”的名聲就完了。

現在太后親自來了,宣德心底掠過一絲悲哀的預感,勉強調集精神,站起來對母親笑臉相迎:“兒子這幾日太忙,竟沒跟您請安,原說吃了飯就過去的。”

太后一笑道:“我好好的,吃得飽睡得香,你忙就不用過去了。今兒晚膳我看有一鍋野雞崽子魚頭豆腐湯,想起你愛吃這個,就給你送過來。”

太后心情這樣好,倒出乎宣德的預料,他賠笑着道:“母后來得正是時候,兒子正不知想吃什麼,一聞這個味道,立刻就饞了。”太后握住兒子的手,向他臉上認真看了一下:“這眼睛是怎麼了?聽說你這幾日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

宣德有些難以啓齒:“朝中……事情多……”

太后瞥了一眼桌山的凌亂地一大堆摺子,淡淡道:“摺子多了,批不完的就留中,從□□皇帝起,也沒個每本都批的道理。皇帝也是人,該歇歇的時候就要歇歇,該糊塗的時候就要糊塗,總不成讓大臣把皇帝往死裡逼。”她一揚下巴:“黃儼,把桌子收了,讓皇帝吃飯——真不知你們是怎麼伺候的!”

黃儼半張着嘴,乾清宮已經沉寂了幾天,沒一個敢勸皇帝的,現在被太后幾乎半諷喻半玩笑的話說出來,只覺得暢快無比,大聲道:“是!臣遵旨!”手快腳快把桌上的摺子全抱走了,又給太后搬來椅子,湯鍋放在了桌上,溫暖的熱氣瀰漫開來,宣德深深吸氣,幾乎快要流淚。

他用湯勺慢慢地咂着湯,太后就坐在他身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愛憐,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宣德爲這愛憐覺得羞愧,彷彿他在欺騙母親,他閃躲着母親的手。

太后微笑着:“怎麼了?”

宣德沉默片刻,決定開門見山,反正該來的總會來,等着太后下懿旨,不如自己先求情。他放下碗道:“趙王的事情——母后聽說了吧?”

太后神色平和:“哦,就是柳雲若給趙王寫了封信麼?我聽說了,但不清楚,信的內容,有大違礙?”

“是……”

“到什麼地步?”

“到——死罪,是謀逆……”

太后輕輕吸了一口氣:“爲了高煦?”

宣德手一顫,艱難地點點頭。

太后倒是一笑:“我原說呢,皇帝怎麼幾日都不理我這個老太婆了,竟是爲了這個。”宣德幾乎無地自容:“兒子——沒臉見您……”太后似笑非笑:“誰做的孽誰來受,又不是你的錯,幹什麼沒臉見我?除非,你想赦他。”

話說到這一步,宣德倒不羞慚了,從容道:“是。”

“他還在爲高煦謀劃,你不恨?”

“恨,但恨能消,過個幾月,幾年,總有一天就不恨了。人死卻不能復生。”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靜靜地看定他,宣德忐忑起來:“母后?”

太后一笑道:“沒事——我是覺得,你這兩年竟是變得多了。當初剛平定了高煦的謀反,殺了那麼多人,我勸着你,你說除惡務盡國法難容,我天天替那些人燒香唸經,怕你殺業太重……”

宣德茫然地回想,兩年前,他是那麼冷酷,看着柳雲若在文華殿上受刑,只覺得有種報復地快感,真的是變了呢……四百多個日夜,那個人在身邊,從哪一天開始,因爲他的疼痛而心疼的?從哪一天開始,因爲他的笑容而快樂的?又從哪一天開始,沒有他的時候,會覺得寂寞?

不記得了,也說不清楚。可惜的是,柳雲若改變了他,他卻沒能改變柳雲若,他終於還是選擇爲高煦而死。

宣德緩緩在太后腳下跪下,輕聲道:“母后,這是兒子的一點私心,請母后成全。”

太后輕撫着他的臉頰,目光中有哀傷:“你忘了爲孃的話。”

“兒子沒忘!也不敢忘,只是……”他眼中的淚涌了出來,“我不能讓他死,不能!”他的聲音有哽咽,卻是非常地堅決。

是,不能讓他死。

柳雲若在他身邊的時候,可以因爲他思念高煦而嫉妒,可以因爲他違背自己的心意而打他,卻是不能讓他死。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裡不能缺失這一份感情,當這份缺失可能再也無法復原時,他的感情才如高原上堤壩的崩潰,如洪水無可阻擋地氾濫。

太后嘆了口氣:“哀家來,其實是想勸你,放過他,也放過了自個兒。”

宣德有些茫然:“放過……”這話好耳熟,柳雲若在酷刑之下,也哀求他,讓他放了他。

“是,放過他,賜他一死。”

宣德悚然而驚:“母后!”

太后搖搖頭,拉他起來:“你聽娘說,做臣子的,講究國士待之,國士報之,做女人家,也說從一而終。其實男人和女人,道理是一樣的,都是認定了一個人,爲他動了情,就犯了癡……柳雲若對高煦,是不惜拿性命相報的,當初你那樣羞辱他,折磨他,他都忍下來了,爲什麼?還不是爲了高煦。娘一直反對你留着他,不是嫌他是個男人,是這個人,癡得讓人害怕啊!”

癡……柳雲若所有的癡,都給了高煦麼?宣德覺得嘴裡發苦,也許這就是真相,所有人都看見了,他也看見了,他只是裝作不知道。

他是不是也犯癡了?

太后繼續道:“像他這樣的人,不是你對他好,或者給些什麼富貴恩惠可以拉攏的。當年的方孝孺,成祖爺低聲下去地去賠不是,一樣不肯歸降。有人跟成祖爺說,殺了方孝孺天下讀書種子就絕了,成祖爺還是殺了。不是成祖爺氣量小,其實一個文弱書生,殺了和囚起來沒有區別。我親眼看着方孝孺被綁出宮去的,那臉上還帶着笑,成祖在他身後嘆了口氣,說,遂了你的願了。說白了,能爲建文帝死,是方孝孺的願望,死了就定了案,不用再害怕自己變節。你殺了柳雲若,讓他爲高煦死,也就成全了他的心意。”

宣德聽得身子都顫抖起來,他想說柳雲若和方孝孺是不一樣的,他想說他也是愛朕的……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口,因爲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柳雲若是不是愛他。

他的心願只是爲高煦而死……那麼這一年多的相處又算什麼呢?那一句“皇上救我”又算什麼呢?

宣德極緩極緩地搖着頭:“不,不行,他不能死。”

不管太后說的是不是真的,都要讓柳雲若活下來,哪怕這對柳雲若是一種折磨,哪怕這只是他一個人的貪戀不甘。他唯一肯定的,是他愛柳雲若,愛總會使人有太多期許,希望長久,希望膠着不會分別,希望佔有和實現。

太后有些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兒子:“你要救他,也不是不行,你是皇帝,這天下終究是你說了算。但是,後世會怎麼記載你,你不後悔麼?”

宣德咬了咬牙:“不後悔!兒子願一生勤政愛民以補過,請母后容兒子任性這一次!”

太后似是累了,閉目沉思片刻,淡淡道:“其實,要赦他,也不是什麼難事。”

宣德的心猛得一提:“母后……您……有辦法……”

“也說不上是辦法,就一個字:拖。”

“拖……可是拖下去,總不是了局……”

太后笑着揉了一下宣德的耳朵:“我的兒,你真是累得不會想事兒了!只要能拖,你找個大赦天下的機會,不爲赦他,也赦了他,大臣們也沒話說。”

宣德其實不是累的不能想事兒,而是關心則亂,儘想着怎麼從一幫大臣手裡把柳雲若救出來,卻忘了能自己創造機會。被母親一提醒,他腦中靈光一閃,大叫道:“太子!立太子!”

只要有一兩個月的時間,籌備好立太子的典禮,就可以藉着立太子的名義大赦天下!只是這兩個月怎麼敷衍魏源等人……他正擰眉思索,太后又笑了,那笑容讓宣德覺得感激又安定,也許母親一開始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張太后笑道:“你去找皇后(現在已是孫貴妃了),讓她下一道懿旨,說柳雲若是宦官,事涉後宮,不宜交付司法,就由東廠審理。另外再派個欽差去彰化調查趙王,彰化離着北京這麼遠,讓他走慢一點,審回來你不滿意還可以打回去重審,這麼折騰兩趟,幾個月就過去了。”

“娘……”宣德緊緊攥着母親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太后卻是沒他那麼激動,慢慢靠到椅背上,幽然長嘆:“癡兒……”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明天再寫轉機的,後來想都讓大家擔心幾天了,再調胃口就不道德了,先救下小柳的命再說。免了死罪,至於活罪,容我醞釀去。

三十皇上救我2二十一步步爲營2九驚天密議二十三沉思往事4明朝皇帝與男寵十六命懸一線1三十皇上救我2十四以誠相待1二十三沉思往事3十六命懸一線2二十四同室操戈2十八兄弟鬩牆十八兄弟鬩牆2三十一千夫所指1三十七山雨欲來2三十九惟別而已2三十三繞指柔腸十二煙雨離魂四十短兵相接2三十六竹籬茅舍2三十六竹籬茅舍1四十短兵相接2四十短兵相接3二杖刑示辱四十短兵相接2二十五廢后風波1三十皇上救我2我的兩難之間三十九惟別而已2十九約法三章2三十六竹籬茅舍1三十九惟別而已1三敝屣殘生三十皇上救我1十六命懸一線1十二煙雨離魂六孤注一擲十九約法三章2三十皇上救我1十九約法三章2十六命懸一線1二十九人間煉獄十八兄弟鬩牆十五望穿秋水2三十四兩難之間十三由愛生憂2我的兩難之間二十四同室操戈1十七從今而後1二十五廢后風波2三十四兩難之間十九約法三章三十三繞指柔腸三十九惟別而已1三十一千夫所指2明朝皇帝與男寵六孤注一擲四家法如山二十三沉思往事2二十一步步爲營1十六命懸一線2三敝屣殘生一白狐公子十五望穿秋水1二十九人間煉獄我的兩難之間二十六海市蜃樓二十六海市蜃樓三十八無關風月二十三沉思往事1二十五廢后風波2三十八無關風月十三由愛生憂四十短兵相接3三十九惟別而已2十六命懸一線1二十三沉思往事4二十七東窗事發四十短兵相接2二十五廢后風波2二十一步步爲營1十九約法三章十九約法三章2九驚天密議三十九惟別而已1三十四兩難之間三十皇上救我2二十五廢后風波1二十五廢后風波2三十皇上救我1十九約法三章二十二死則同穴十移花接木四十短兵相接3三十一千夫所指2二十七東窗事發三十七山雨欲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