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廚房到後門再到正門,最後還有必要貼春聯的地方,只剩後院的玻璃暖房了。
和夏曉北一樣,在發現那一小片桔梗時,宋以朗也駐足了片刻。見他微微擰起了眉頭,夏曉北猜測他應該是和她之前有一樣的顧慮,所以主動開口說道:“爸說媽沒反對,應該就是默認了。”
沉默半晌,宋以朗忽然問:“你知道桔梗的花語是什麼嗎?”
“永恆的愛。”夏曉北毫不猶豫地回答。
父親夏耿新爲母親文沁種了滿滿一園子的桔梗。母親去世後,父親表達思念的方式,就是在園子裡對着細心呵護的花喃喃自語。而從夏曉北能記事起,也都在每天被灌輸着關於母親的所有事情,自是對這花了如指掌。
永恆的愛,不僅是父母親之間的定情誓言,更是絕大多數人一生的追求。
瞥了一眼她臉上的沉湎之色,宋以朗不屑地輕嗤道:“還有另一個。無望的愛。”
夏曉北應聲僵了僵,看着他神色間的譏嘲,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這話意義何在。
“平白讓人誤會他睹物思人。”他緊接着補充了一句,隨即轉身朝暖房的方向走去。
雖然乍聽之下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但夏曉北一下就明白過來他所指爲何。
“春聯!”遠遠地傳來宋以朗不滿的喚聲,夏曉北猛地回過神來,匆匆忙忙地趕過去,將手上的東西遞給他。
盯着他的背影,夏曉北舔了舔脣,斟酌着問他的意見:“要不,我跟爸說說,讓他明天就把這塊花地收拾掉?”
宋以朗沒有應她,直到把春聯貼好,才轉過身,黑眸沉沉地道:“不用做得這麼刻意。等這一季花期過去了,再整理也不遲。”
“嗯嗯!”夏曉北點頭贊同他的話,雙手侷促地交叉在身前,頗爲不安地問:“媽的心裡,會不會已經又落下了刺……”
“還會有比你更大的刺嗎?”宋以朗冷不防冒出來一句,瞬間讓夏曉北的臉色白了白。
母親文沁是宋鉦的初戀,蔣燕嘴上雖不說,實際上一直耿耿於懷,直到文沁去世後,她似乎才稍稍有所釋然。可偏偏宋鉦和夏耿新擅自給兩家的孩子結了娃娃親,最後夏曉北還當真成了她兒媳婦。
宋鉦對夏曉北無條件的關愛,很大一部分源自於此;而蔣燕從一開始就對她不順意,也多半有這方面的原因。
她方纔問那話,本意是希望宋以朗能夠寬寬她的心,怎料,他竟是如此不留情面,硬生生把她心頭的傷口扒開。
自顧自走開幾步遠的宋以朗在這時回過頭來,對着呆愣着原地的夏曉北蹙了蹙眉頭,“這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了,你用不着爲此犯堵。做好你該做的,順其自然就好,我媽心裡雖有刺,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所以,他補充的這兩句,算是安慰嗎?
其實他說得沒錯,即便蔣燕對她一直不冷不熱,但也從來沒真正爲難過她。她懂,所以並沒有記恨過蔣燕。
剛剛的難受,只是因爲,他的話,說得着實有些刺耳……
見她的臉色雖然不若之前難看,可仍垂頭喪氣,宋以朗的脣瓣動了動,最終沒再多說什麼,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回了廳裡。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宋鉦躲在書房裡偷偷欣賞自家兒子的墨寶;宋以朗窩進了他結婚前住的房間裡,不知道忙些什麼。無所事事的夏曉北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們父子,乾脆進廚房幫蔣燕的忙。
菲傭明天也要放年假了,蔣燕打算趕在這之前把過些天祭祀要用的東西全都備好,所以對夏曉北的插手並未嫌棄添亂。
就這樣到了接近晚飯的點,夏曉北應蔣燕的要求,興沖沖地跑上樓去找宋以朗。
差點直接推門而入,幸虧臨到最後關頭及時想起來,轉而先禮貌地敲了敲門。
呃,沒人應。
好,她再敲一次。
“那個,媽喊你下去吃飯。”
呃,還是沒人應。
好,她可是已經禮貌過了。
想着,夏曉北轉開門把,走了進去。
和她的那間小屋一樣,宋以朗的房間也基本保持着過去的擺設和佈置。印象中她只偶爾在他開着門時瞥過兩三眼,今天倒還是第一次進來。
並未看到宋以朗的身影,不過地板上放着一個蠻大的紙箱子,裡頭裝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夏曉北下意識地瞄了幾眼,在其中發現了不少學生時代纔會有的舊物,便料想着該是宋以朗剛剛整理出來準備扔掉的。
正打算往裡間走,目光突然間被桌上攤開來的一本相冊吸引住了。
那是……
不得了!宋以朗的照片!
夏曉北當即兩眼放光。
住進宋家之前,她只在十歲那年見過他一次,所以對他小時候的模樣基本沒什麼概念,當然,除了印象深刻的眼高於天之外。此時此刻,他的小鮮照琳琅滿目地擺在自己面前,夏曉北簡直如獲至寶,就地坐下,津津有味地翻看起來。
出生、滿月、週歲、小學、中學,蔣燕几乎將她兒子的成長全都細心記錄了下來。不過顯然,隨着宋以朗漸漸長大,他不再懵懂無知地任由自己的母親擺佈,不僅照片的數量越來越少,連他在照片上的表情,也和現在的他越來越接近。
夏曉北戀戀不捨地流連在他可愛的青少年時期,最終翻開他成年之後的照片。
本就寥寥無幾,還都是和親人、朋友的合影,雖然嘴角的弧度咧得也不小,但不難看出只是禮貌地給面子罷了。倒是發現了兩張和籃球隊的合影,估摸着該是他上大學時拍的。
其實現在想想頗爲可惜,宋以朗比她大了整整三屆,所以夏曉北入學的頭一年,彼時的宋以朗已成功申請出國留學,鮮少出現在學校。假若並非如此,她和他的交集,是不是就會多一些了?
思及此,夏曉北又是遺憾地長嘆一口氣,禁不住用拇指摸了摸他難得燦爛的笑臉,想要合上相冊的一剎那,眸光驀地掃過站在他身旁的一個人。手上一僵,她霍然重新翻開相冊,把照片抽出來,靠近着仔細辨認,隨即,愣怔住。
照片上,他的身旁站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黑色的長髮遮蓋住大半張臉,所以乍見之下根本看不清楚面目。可稍加打量之後便會發現,他們倆的手,在各自的身側,不易察覺地握在了一起。
那個女人,樣貌上雖然有了比較大的變化,但夏曉北怎麼可能認不出,是董恬微。
早些時候看過的那篇爆料帖的內容瞬間從腦中呼嘯而過,不受控制地往她心裡塞進來一種微妙的感覺。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熟悉的嗓音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沒,恍然間循着聲音看過去,宋以朗正站在裡間門口,單手插在褲袋裡,大耳麥掛在脖子上,模樣休閒輕鬆,神色卻是有些不悅的。
夏曉北渾身一顫,手上一鬆,相冊應聲掉到地上,隨之悠悠掉落的,還有那張被她抽出來的合影。
兩人的目光頓時一起落在了它上面。
因着照片是揹着的,宋以朗並未第一時間認出,只是輕蹙眉頭,緩緩地走過去,彎下腰,伸出手。
一切在她眼中彷彿是慢鏡頭一般,夏曉北的腦袋在一陣劇烈的“嗡嗡”作響後迅速做出了反應,在他即將撿起照片之時,敏捷地箭步上前,跨一步伸出腿踩住了它——差一丁點就直接把宋以朗的手踩在腳下。
“ 媽、媽她喊你下樓吃飯!”夏曉北極力掩飾自己的緊張,但還是不小心給磕巴了。
宋以朗眼眸高深地盯着她,“你看我的相冊了。”
“是,看到你出生時的裸|照了。”夏曉北嚥了咽口水,硬着頭皮攻擊他,“你小時候長得可真醜。”
充滿刺激性的用詞,立即讓宋以朗的臉黑了下來,然後他瞥了一眼她死死踩住的腳,冷哼一聲,“醜到值得你特意抽出來細細打量?”
夏曉北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誤會了,但他怎麼連這種時候都要順帶話裡藏話地譏諷她?
而她只是這麼一怔,怔得宋以朗眯了眯眸子,眉尾輕挑,驀地轉身朝相冊走去。
夏曉北再次怔了怔,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然等他撿起相冊的一瞬,她終於意識到什麼,臉色微微一變,眼睜睜看着宋以朗隨手一翻就翻到了她取下照片的那一面。
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裡,兩個人似突然達成默契一般,誰都沒有說話。夏曉北慢慢地將腳縮了回來,靜待他的開口。
宋以朗在她直勾勾的眼神下驟然合上了相冊,這才擡頭凝視着她,“說說你從照片裡看到了什麼。”
神情淡淡,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爲什麼他可以表現得如此坦然不懼,連一絲不自然的尷尬都沒有,而且還理所當然地反問她,好似眼下被抓到把柄的是她一般?
夏曉北心裡只覺得膈應,黑若點漆的眸子幽幽地望定他,“你覺得,我該從照片裡看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