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真的不好看,毫無美感,甚至不如相撲比賽來得精彩。
沒有什麼武力無敵的武將單挑,也沒有人能真的衝入大陣還猶入無人之境,什麼七進七出,那都是話本演繹裡的故事。
勢大力沉的劈砍,用盡全身力氣的捅刺,如野獸一般抱在地上來去翻滾……
城頭上的鼓聲籠罩四方,呼喊哀嚎叫罵此起彼伏。
殺與殺,接着殺。
連那一身金甲也手持長槍不斷往前捅刺着,一下一下,用盡全力,也氣喘吁吁。
宋與契丹戰,宋與黨項戰,後來宋還要與女真戰,宋也要與蒙古戰。萬般皆劣勢,唯有這一身厚重的鐵甲,纔是這個大宋兩朝唯一的倚仗。
歷代對比而言,宋在武功之上是真的慫,卻又不得不說宋是真的倒黴,先天畸形之下,面對的敵人,從最強的契丹到無敵的女真,再到一代天驕之下的無敵蒙古,也是夠倒黴的。
步卒,興許這大慫的步卒,當是天下無雙的。
天下無雙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爲有這一身步人鐵甲,這昂貴的步人鐵甲,來自宋強盛的經濟發展水平。
當草原的騎兵變成了步兵,拿着砍刀看向鐵甲的時候,那一身宋人的步人甲,會讓他們絕望。
跑起來的馬,就是這個時代的坦克,可以衝開一切的阻礙,停下來的馬,立刻就變得一無是處了,甚至還變成了累贅。
在中軍的耶律乙辛不知道前方與左右的戰況如何,但是他卻拼命的呼喊下令:“後退,後退,撤出去,後退五里即可!”
後退十里變成了後退五里,顯出了耶律乙辛的焦急。他雖然不知道前方與左右的戰況,但是他似乎能猜到一些事情,宋人的鐵甲步卒與草原人的輕騎兵步戰,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耶律乙辛早已打馬轉向,也大聲呼喊着他面前所有人趕緊調頭。
卻是連耶律乙辛也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在這大陣之中步伐越來越慢,這也就證明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人與人擠得越來越緊。
宋人的鐵甲步卒,不僅排列整齊往前不斷捅刺,還有人搬着拒馬往前壓制,不斷把拒馬往敵人的面前搬。
其實甘奇麾下這些鐵甲,依舊新兵居多,但是當所有人把鐵甲穿在身上的時候,便莫名來了更多的勇氣,當見到敵人的刀劈砍在鐵甲之上只留下一瞬火星的時候,勇氣也就越發足了起來。
若是把拒馬搬到頭前分隔出敵我的時候,更會給這些新兵帶來一種安全感,站在拒馬之後,只要不斷往前捅刺即可,殺不殺得到敵人都無所謂,就是不斷的捅,捅出一些空隙了,再把拒馬往前搬。
許多新兵皆是如此,似乎這般,就能一直保持一種安全感。
自然也有敵人組織反擊,幾十人結成一夥,便向一個點衝去,翻越拒馬,再翻越拒馬,衝着那些鐵甲去搏命。
鐵甲們聽着口令,舔着乾澀的嘴脣,吞着舌頭上的口水,繼續往前刺殺。
什麼武力高強,什麼技藝精湛,在這裡皆不作數,唯有一排一排往前刺殺的長槍,任你平常裡如何了得,翻轉騰挪,刀槍劍戟信手拈來,面對如此長槍緊密如林,也不夠是黔驢技窮。
這就是步卒的戰法,沒什麼奧妙,就是排列好,聽口令,整齊劃一。
隊頭都頭們,如同訓練場上一樣,發出清晰的口令。
“刺!”
“往前!”
“刺!”
“往前!”
“刺!”
“後排壓上!”
“刺!”
“三排放箭!”
“刺!”
“不要脫節,傷兵退後!”
“跟上,跟上,刺!”
“死了的別管,跨過去!”
“傷兵能爬起來的不要在地上,自行後退,爬不起來的當死處理!”
“刺,加緊,接着快刺!”
戰爭,就是這麼無聊。
鏖戰,不過就是這個局面。
不知多久,耶律乙辛終於從人羣中擠到了後陣不遠,也帶着後陣兩三萬人調頭了。
耶律乙辛的視線裡已然看到了後陣臨時擺放上來的拒馬,不是很多,遠遠沒有前面與左右的多,雖然也有好幾排,卻不至於讓人絕望。
“衝上去,把宋狗打退,搬開拒馬,搬開拒馬!”這是耶律乙辛的命令,也是耶律乙辛此時的期望。
幾排拒馬而已,只要衝上去搬開一個口子,無數的騎兵就能從那個口子蜂擁而出,只要衝出去了,這場大戰的局勢立馬就不一樣了。
困獸之鬥,只有瘋狂,遼軍後陣無數的草原騎兵翻身下馬,帶着視死如歸的勇氣往後陣的拒馬衝去,想要達到的目的也是搬開拒馬。
狄詠就在拒馬最前面站着,長槍也在不斷捅刺,而今之局,也容不得他發揮什麼過人的武力了,所有人越緊密越好。
只是狄詠的打法要激進得多,他不是留在拒馬之後慢慢往前壓制,他帶着麾下衝出了拒馬,口中不斷大喊:“史洪磊,我帶人往前衝,你搬着拒馬跟上,往前壓,拼了!”
史洪磊肩上扛着拒馬,手中握着長槍,面色焦急不已,口中大喊:“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小狄將軍,你只管往前衝,我老史絕不會拖後腿!誰的馬也別想動彈一步!”
“殺!”狄詠搖着牙,口中大喊:“前進五步,刺殺!”
“往前往前,往前,前進,前進!”撕心裂肺的喊聲。
隊頭都頭們,扯着喉嚨不斷大喊。
“不要怕,不要格擋!”
“不要格擋,不要格擋,往前刺殺!”
“不要收槍去擋,不要怕,鐵甲一定能護住你,刺殺,刺殺!”
士卒們的臉上,緊張與熱血交織,握着槍的手也時不時顫抖幾下,唯有捅刺不斷。
狄詠往前,耶律乙辛也在往前。
兩人似乎都已經能聽到對方喊出來的話語。
耶律乙辛依舊在不斷催促着麾下士卒下馬集結往前衝,往前去搬開拒馬。
狄詠也在繼續呼喊着,口中只有一個詞:“向前!”
兩人的喉嚨早已喊破,沙啞得聽在耳中都能有一種抓撓心肝之感。
城頭上的陳翰,還在不斷安排着輪流擊鼓的差事。
城頭上的曾孝寬,口中嘟嘟囔囔的,卻不知從何處拿來的紙筆,手拿筆,顫抖之間在紙上不斷書寫:大宋治平二年四月十一日,餘立大同城頭,目睹宋遼鏖戰,宋軍五萬不足,遼軍十萬輕騎,大宋樞密院使甘奇甘道堅,金甲銅面,身先士卒,以無數拒馬困遼軍於北城,馬蹄羈絆而不得動彈。一時間鼓聲震天,喊殺如雷,戰場之上血氣升騰,令人作嘔,戰場之下,五臟六腑殘肢斷臂四處皆是,煉獄之景不外如是。
遼軍欲北出,幾番不得,復強衝欲出,長槍如鐮,人如草芥,主帥奮勇,將士百死。餘亦感熱血上涌,不能自持,只念一介書生,無殺敵之力,唯有提筆記之,我華夏泱泱,寰宇居中,文明璀璨,六合八荒,千年爲尊,無他,男兒敢死者也!如今日之戰,可恨可恨,可恨不得披甲同往,雙拳攥緊,牙呲欲裂。
日已過頂,鏖戰不停,遼南軍已無力,東西成強弩之末,唯有北復出擊,不達,再出……
曾孝寬筆端如龍,不斷寫寫畫畫,彷彿置身此地,不能出得半分力氣,唯有把親眼目睹的景象記錄下來,方纔好像自己在此時也出了一把力氣。
繼續再寫,曾孝寬寫得激動不已。
已然是下午了,戰場似乎慢慢平靜了許多,南邊的戰事慢慢停了,東西兩邊也慢慢偃旗息鼓,甚至連北邊的衝突也不如之前激烈。
累了,所有人都累了。
腎上腺素慢慢退去,所有人都氣喘吁吁起來。
七八萬人,十萬人,是殺不完的。哪怕站在那裡被人砍,一時半會都砍不完,何況中間還夾雜着十幾萬匹馬。
草原人衝不動了,可能也是知道衝不出去了。
宋人也累得邁不動腿了。
十幾萬人的戰場,終於在下午半晌的時候陷入了一種僵持階段。
拒馬,再一次成了分隔雙方的防線。
水桶不斷往前運送,一桶一桶的水在一列一列的鐵甲士卒間傳遞,每個人都痛飲幾瓢方纔罷休。
用籮筐裝的麪餅再來。
無數馬匹中的草原人,面色中帶着絕望之色,兩眼無神地看着就在二三十步外吃飯喝水的宋軍。
耶律乙辛的喉嚨徹底沙啞了,沙啞到說話都會疼,沙啞到聽他說話的人都的湊近了才能聽得清楚。
甘奇的喉嚨,狄詠的喉嚨,也皆是如此。
沒有什麼一戰斬敵酋十萬的說法,那也是故事裡的。便是十萬頭豬被圍在當場,也不可能輕易被人一戰給斬殺殆盡。
甘奇坐在地上,看着對面不遠的敵人,一邊吃着麪餅,一邊喝着水,疲憊不堪,一夜未眠,從昨晚下半夜苦戰到今天下午,他早已腳步虛浮。
放走,是不可能的,繼續戰鬥,也是爲難。
投降,暫時而言也不現實,看不見生路的人,是不可能投降的。比如耶律乙辛。
而那些草原人,還有那些草原人的頭領,投降與否,也還在一種糾結狀態。一方面忌憚遼人上百年在草原的威勢,一方面又不想真的給遼人賣命到全軍覆沒。
甘奇再一次下令:“命令城內接着打造拒馬,擺上去,層層疊疊擺上去。”
“命令附近州府所有的禁軍廂軍皆趕來支援!”
戰事到得如今,那些不堪用的軍隊,此時也當堪用一些了,至少在外圍佈置防線的用處還是可以有的。
吃着喝着,甘奇餓壞了,也渴壞了。
牛皮大鼓被從城頭上搬了下來,列在了甘奇身後不遠。
陳翰與曾孝寬也下來了。
曾孝寬洋洋灑灑不知寫了多少頁的紙張,便是此時停戰之時,他也在寫,把戰事的前奏也開始寫在紙上,親眼見證了這個時刻,便要完完全全記錄下來,不僅要給汴梁城的人看,他還要給天下人看,更要留給後世子孫看。
曾孝寬上來見過了甘奇,便趴在一旁奮筆疾書。
陳翰恭恭敬敬站在甘奇身側,開口問道:“相公要不要先下去休憩片刻?”
甘奇擺擺手,說道:“你去後陣尋狄詠,讓他在北方也要佈防,遼軍大營中還有三四萬騎兵,若是來救,也要用拒馬把戰場外圍全部堵死!”
陳翰接令而去,本來傳軍令的事情不該陳翰來做,卻是甘奇身邊已經沒有一個人不是疲憊不堪了。
甘奇擡頭看了看天空,天黑還有兩個時辰左右,暫時不急,再歇歇,讓將士們也再歇歇,吃飽喝足了,歇息一個時辰再說。
忽然甘霸從遠方搖搖晃晃而來,大喜開口:“大哥,大哥,烏古魯那小子回來了!”
甘奇一直並未把烏古魯真正放在心上,卻也不知爲何,此時聽得烏古魯回來了,一躍而起,連連開口:“哪呢?人在哪呢?”
甘霸奔到近前,一屁股坐在地上,擡手往後一指:“進城了,滿身是血,十幾個口子,尋了醫官去救了。”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甘奇有些吃驚,十幾萬馬蹄之下,這小子怎麼還能活下來?
“他亂打亂衝,然後被人擊倒了,這小子靈光,抱在了馬腹之下,隨着馬亂跑,後來馬亂走出了敵陣,他把自己綁在馬上往南走,在北邊被人看到救回來了。”疲憊不堪的甘霸,面色上帶着疲憊的笑意。
甘奇張了張嘴,心中很是震驚,馬術馬術,竟然有人真的能在馬肚子上一直抱着不掉下來?
十幾萬匹馬狂奔往南,其中有一匹馬肚子上掛着一個人,興許真就這麼幸運。
甘奇此時心情也很好,說了一句:“這小子真命大!”
“哈哈……大哥,我就說這小子機靈,死不了。”甘霸爽朗笑着,抄起甘奇吃了一半的麪餅便是狼吞虎嚥。
“重重有賞,得賞賜一千個青壯給他,不,兩千個!待得這仗打完了,一定好好請他喝一頓。”甘奇大手在空中揮,內心的興奮掩飾不住,興許他也不知,這個烏古魯在他心中慢慢也有了一點分量,不再只是一個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