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道堅,快快頭前來坐

甘奇穿着一身略帶風塵的儒衫,一邊左右拱手致意,一邊直入頭前。

皇帝趙曙在身邊給甘奇留了一個位置,今日的大宴甘奇是主角,甘奇的位子就在皇帝旁邊,但卻並非高臺之上,而是皇帝也坐了下來,如此顯得君臣親近。

甘奇站在自己的座位面前,打了好一圈的招呼才落座而下。

場上之人,自然都說着寒暄客氣的賀喜之語。

文彥博,好久不見了,甘奇甚至都快把這個老頭子給忘記了,如今忽然看到這個老頭子又位列上席,想來想去,這個老頭昔日罷相,似乎並非犯下了什麼罪過,而今依舊還有官職在身,雖然是退休,但是還有寄祿官,也有爵位,老皇帝昔日念舊,讓文彥博回家了,但是給封了一個潞國公。

老皇帝太講感情了,每每貶宰相的時候,總會給個大爵位,比如還有一位莒國公,都是這般操作的套路。

可惜誰也想不到,連甘奇也想不到,文彥博,一個古代人,能活九十一歲,虛歲九十二,文彥博還能活近三十年,一個人歷經四朝皇帝。歷史上他還有起來的時候,太子少保,太師,太尉。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怎麼成爲藝術家?那就是比所有人都活得久。這句話似乎套用在宋朝的官場也能用,怎麼當太尉太師太子少保?活得久就行了。

文彥博此時倒也在與甘奇笑,笑得極爲真誠,幾十歲的老頭了,起身連連與甘奇拱手。似乎一點都不記得昔日甘奇讓他退休的事情。

甘奇卻還有點不習慣了,回着話語與禮節,卻頗有點尷尬之感。

待得寒暄過後,開始宴席,皇帝趙曙自然得說話,洋洋灑灑加喋喋不休。

祖宗有光,子孫有福,蒼天庇佑,國運昌隆……

甘奇把《古北之盟》獻上,氣氛立馬就到達高潮,趙曙起身舉杯,一飲而盡!

今夜只有開心,暢飲,歌舞來去,連那些歌舞伎看甘奇的眼神都放着光。

皇帝趙曙,喝起酒來更是來者不拒,不僅不拒,還一點都不偷懶,皆是一杯而盡。可見皇帝今日是真高興,高興得無以復加了,一個皇帝當到這個份上,這份榮耀加身,便是現在就死了,也是值得了。

這是趙曙喝多了親口說的話:“朕臨朝,收燕雲,敗契丹,此時便是死了,也無憾矣!”

人太過高興,就會說一些這種傻話。

左右之人,立馬都起身說話了,說皇帝要長命百歲,要千秋萬代之類的。

皆大歡喜。

唯有甘奇陡然想起來,趙曙似乎真沒活多久,登基短短四年就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情讓甘奇陡然一驚,擡頭看着趙曙,想起了他那個學生趙仲針。

酒繼續喝,舞繼續跳,曲子繼續唱。

甘奇稍稍喝多了,便開始偷奸耍滑了,他今夜還要回家來一個喜團圓,自然不能真的喝得人事不省。

皇帝卻真的喝多了,眼神迷離,杯子都被他自己打翻在地。

酒宴在皇帝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時候,進入了尾聲,皇帝趴在了桌案之上,起不了身,但是也沒睡着,是不是還要擡頭嘟囔一語。

衆多臣子開始一一行禮拜別,甘奇也起身行禮準備走。

卻是皇帝忽然又擡頭一語:“道堅,道堅別走,道堅扶朕,扶朕回去。”

這有點不妥,夜間的後宮,甘奇進去就是不妥,甘奇看了看左右,不知如何答話爲好。

卻見趙曙直接踉蹌站起,一把摟住了甘奇的肩膀,笑道:“走,走,送朕回去,朕與你秉燭夜談。”

便也無法了,甘奇在左邊撐着皇帝,太監李憲在右邊扶着皇帝,如此往大殿而出。

走出大殿,進入迴廊,皇帝開口:“道堅,朕問你一句話。”

“陛下請說。”

“朕就問你,先父待你如何?”趙曙一直把嘴巴湊到甘奇耳邊來說話語,着實喝多了,一點不假。

“岳父大人自然待臣極好。”甘奇這麼答着。

“那好,朕在問你,先父是不是朕的親生父親?”

“陛下這是哪裡話,自然是,這話可不能亂說。”甘奇還真猜不到皇帝要說什麼。

“嗯,那朕問你,朕是不是皇帝?”

“陛下自然是這大宋的天子。”

“好,那朕是皇帝,朕的父親該是什麼?”趙曙問出了這麼一句酒醉之語。

這話把甘奇問得一愣,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怎麼答,總不能說趙允讓也是皇帝吧?

中國人,總有一些基本的道德觀念,趙曙這種情況,與民間過繼子嗣是一回事。大戶人家沒有兒子繼承家業,過繼了堂兄弟的一個兒子到門下來繼承家業。這個過繼之子,總不能把家業一繼承了之後,立馬就說這家業本就是他親生父親的,不是他繼父傳給他的,這道理嘛,多少有些不對勁,族譜也不可能這麼記錄。

“怎麼?道堅,朕準備把宗蘭封爲公主,你便是駙馬。宗蘭之父,也是我父,該是什麼身份?”趙曙吐着酒氣說道,腳步都停了。

喝醉酒的人,真的麻煩。這是甘奇心中所想。

甘奇腦子轉了轉,隨意說道:“父母之尊,曰考妣,岳父大人,當是皇考。陛下以爲如何?”

“皇考?”趙曙忽然好想清醒了一些,作了個思索模樣。又問:“那先皇呢?”

“先皇諡號早有,體天法道極功全德神文聖武睿哲明孝皇帝,廟號仁宗。先皇自然是皇帝,不過先皇爲陛下之皇伯,如何?”甘奇答道。

甘奇這就有些偷奸耍滑了,其實如趙曙這般得皇位的人,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甚至那些篡位或者加封皇帝的人,也不少。把自己的父親封爲皇帝,也是正常操作。特別是封自己母親爲皇后太后之類的事情,死的也加封,更是多如牛毛。

趙曙內心之中,並不是想要這種,他是有更多想法的。

“道堅,你這……非朕之意也。”趙曙擡步踉蹌繼續往前走,多少有那麼一點點失望。

甘奇豈能不懂這些?頭一低,不言。

甘奇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要當駙馬的事情了,這真不是一個好苗頭。

繼續往前走,過晨暉門就真的是後宮了,甘奇準備卻步,但是皇帝依舊摟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口中忽然又道:“道堅,你立下如此大功,準備要朕怎麼賞賜你?”

這話聽得甘奇心中一涼,不是驚,是涼。這種事情怎麼能這麼直接問當事人呢?哪怕朝廷還沒有定奪,也不該來問當事人。

一旦問了當事人,甘奇作爲當事人,便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不免往試探的方向去想。

甘奇雖然不知道其實封賞之事已經有了定奪,但是誰又能知道不是試探呢?

甘奇唯有答道:“陛下,封賞之事臣也未曾想過,而今臣不過二十四歲,已然身居相公之位,早已是位高權重,臣也心滿意足了,而且還有惶恐在其中,生怕不能勝任這般要職。陛下也不必爲封賞之事過於憂心,已然是樞密使,天下之人只會羨慕臣能得陛下如此皇恩。”

“不行不行,樞密使是得燕雲的時候封賞的,而今道堅你又幾番打退遼國百萬大軍,立功就得封賞。”趙曙說道,顯得心中仁義無雙,毫無芥蒂,更無對甘奇的任何防備,恩寵有加。

“陛下,當着不必了,臣還年輕着呢,來日方長。”甘奇倒不是矯情,而是真覺得無所謂了,掌了樞密院,已然是朝堂巨擘了,那首相什麼的,暫時沒有必要再去多想。如果甘奇真的二十四歲居首相,那纔是衆矢之的,卻還全無根基。

根基這種東西,是經營出來的,在成爲衆矢之的之前,甘奇還需要一段時間,待得那一日,甘奇自然而然就會走上去,那個時候的甘奇,才真正能掌控得住朝廷。

“誒,不行,有功豈能不賞?這樣,朕給你封妻廕子,如何?宗蘭封公主,呦呦封郡主,將來你生了兒子,出生那一日起,便是國公。如此道堅你可滿意?”趙曙笑着看向甘奇。

甘奇在這一刻,甚至懷疑皇帝是不是真醉了?是醉說醉話?還是假醉試探?還是真的一片真心真誠?

有時候,彷彿許多事情的變化,都在一瞬間。

就如此時甘奇與趙曙之間關係的變化,似乎就在今天這頓酒,就在喝醉了的這一瞬間。

興許趙曙還覺得自己也在小心顧及着甘奇的感受,藉着酒意說出這些,希望甘奇如果萬一有什麼不爽快的地方,也可以把話說回來,反正喝醉了,這就是藉口。

趙曙也在小心翼翼處理着他與甘奇之間的關係。

但是這種時候,甘奇的感受卻不是這樣的,而是覺得有一種被試探的感覺,即便皇帝喝醉了,依舊還是這種感受。

一旦人與人自家的關係出現了一點變化,就會拉遠兩人的距離,此時甘奇有兩種應對,一個選擇是一口答應下來,然後謝恩。一種是繼續拒絕,謹小慎微。

“陛下,當真不必了,已然連升十級,皇恩浩蕩。若是再有如此厚待,就怕旁人心中多想。臣領了樞密院,便已感激不盡。”甘奇選擇了第二種,謹小慎微。

謹小慎微,也就代表了甘奇與趙曙,也有了隔閡。

不過真要論起來,甘奇與趙曙,從來就不曾好到那個毫無隔閡的地步,甘奇與如今的汝南郡王趙宗漢纔可以做到毫無隔閡。

以前就有過因爲韓琦之事,趙曙讓甘奇顧全大局之類的事情。後來趙曙登基之後,爲了站穩腳跟,爲了急於證明自己,纔有了趙曙對甘奇的信任有加,那時候的甘奇,是趙曙唯一能夠用來證明自己的人。

事情一過,兩人似乎又回到了原來,回到了昔日趙曙讓甘奇顧全大局的時候了。

甘奇,知道面前這個皇帝,該是敬而遠之的時候了,更貼切說,應該是:敬,而遠之。

甘奇甚至有些懷念起仁宗,仁宗當朝的時候,甘奇其實胡鬧了許多事情,做了許多非正常手段之事。但是仁宗在時,就容得下甘奇做這一類的事情。

可惜仁宗只有一個,古往今來只有一個,如今是趙曙了。

甘奇知道,自己以後行事,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再也不能亂來了。興許也是甘奇更加成熟了。

甘奇看着此時的趙曙,胸脯一拍,大咧咧說道:“就這麼定了,朕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便不收回來了。該封就封,該賞就賞。道堅你也不必在拒絕了,只等聖旨。”

甘奇作了一番惶恐模樣,趙曙接着又道:“入延福宮了吧?道堅,你也早些回家,想來宗蘭也在家中等候,快回快回吧,免得宗蘭久等。”

甘奇停住腳步,躬身一禮,太監頭前帶路,甘奇回家而去。

一路上,甘奇微微嘆着氣,而今,好了,也自在了。

別說什麼親情了,也別說什麼關係親疏了。

甘道堅甘相公,與所有人都一樣了,與富弼富相公一樣,與曾公亮曾相公一樣。

沒有什麼區別。

別的相公該思慮的,也是甘奇該思慮的。

世間倒也沒有什麼絕對的對錯好壞,仁宗是好,能容人,能容任何人。仁宗也不好,太能容人,太能容任何人,連作奸犯科之徒都能容。

趙曙也好,不那麼容人了。趙曙也不好,還是不那麼容人。

皇帝,也不過是人而已。

夜半三更,甘府。還是那座之前買的不大的宅子,而今再看,與甘相公這個樞密使的身份有些不匹配了。

但是這宅子住慣了,走進來就有一種親切感,讓人舒服。

醒酒湯早已熱了又熱,除了甘呦呦小姑娘,宅子裡沒有一個人先睡覺的。

備了熱湯,一直熱着,等甘奇沐浴。

醒酒湯在喝,熱水也在試溫度。

有人給甘奇脫衣,有人給甘奇拿布巾,然後甘奇沐浴,有人搓手,有人搓背,有人洗頭髮。

甘奇,坐在大木桶上,雙手一攤,全身一攤,微微閉眼。

耳旁傳來的都是歡聲笑語。

“官人壯實了,這手臂又粗壯了一圈。”

“就是變黑了,臉上都起了皮子,肯定是北地天寒地凍給凍壞了。”

“咯咯……主人,把腳擡起來一下,奴家給您搓一搓。”

甘奇慢慢把腳擡出水面,便看一衆女眷個個掩鼻在笑。

甘奇尷尬一笑:“臭嗎?”

“不臭不臭,奴家給主人搓,拿刷子來刷。”春喜笑着,還真拿個刷子來給甘奇刷腳底板,刷得一層一層。

好不享受,甘奇笑道:“大丈夫,當如是!”

趙宗蘭莞爾一笑,懟了一句:“夫君,您這一身,泥丸子都搓出一籮筐了,還得燒熱水,再洗一道纔是。”

“軍漢,哪裡管得這許多。”甘奇解釋。

倒是這句話,把所有人說得一愣。趙宗蘭答了一語:“夫君,可不得胡說,你可不是軍漢,你是狀元郎。”

甘奇搖頭:“你夫君我,就是一個軍漢。當軍漢挺好,比當狀元郎還好。”

趙宗蘭一臉的不解,所有人都一臉的不解。

不解也要說話,趙宗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夫君這是打仗打傻了。”

衆人鬨笑着,背上的泥丸還在滾。

這一夜,洗白白,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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