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過去了,攻城之戰傷亡慘重,暫時歇息,只待下午繼續。
党項人似乎有一種執念,對於攻打大宋城池的執念,這個執念貫穿幾任西夏皇帝,卻從來不曾真正達成過。動輒號稱幾十萬圍城而攻,攻慶州城鎩羽而歸,後來更是傾國之力攻平夏城,四十萬大軍強攻許久,死傷慘重,也只能鎩羽而歸。
有時候也是不能理解,不能理解爲何党項人對宋的城池這麼青睞,打了無數的城池,丟下了無數的士卒性命,就好像做的都是無用功,卻又樂此不疲。
党項人本就在東西方連接的要道之上,但凡願意把眼光往西看,去回紇,去西域,去中亞,以党項如此兵鋒,開疆拓土不在話下。偏偏党項人就是不願意往西走,寧願拿人命與高牆過不去,甚至都說不清楚理由。
若是非要解釋党項人的這種執念,興許只因爲党項人也懷有一顆中原人的心,畢竟党項人昔日在唐朝統治下過了幾百年,所以有了唐人的思維模式,對中原有一種執念也屬正常。
大概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馬背上的騎兵,下馬攻城,党項人就喜歡幹這事,骨子裡血液裡帶來的。
這也導致西軍,擅長的就是守城,乃是西北的邊境城池百姓,也擅長守城。
這不知給甘奇省了多少心,下午城牆之上再次喊殺震天,甘奇似乎成了甩手掌櫃,坐在城下泡茶等候。
甘奇等的東西,終於來了,雖然他並沒有親眼看到,但是他知道來了,所以此時越發愜意起來。
三川口,地形特點就在名字上,川就是兩山相夾之地,可以是河流,可以是溝壑峽谷。川這種地名,在西北相當多,比如好水川。
因爲這裡就是黃土高原,這裡平均海拔都在一千二百米左右,這裡是丘陵,到處都是黃禿禿的土山,所以川不僅僅只是一種地形,更是交通道路,重巒疊嶂之間,人只能通過川來行走。所以好水川纔會發生那麼一場大敗,川纔是人走的地方。
三川口,顧名思義就是三條川相交之處,自然而然就成了交通要道。黃土高原的地形,不難想象,但是三川口也並非就是進出延州的唯一通道,而只是西北方向的一條而已。
進出延州的路有很多,比如北邊金明寨附近,也是一條,又比如西邊伏龍山下也有道路。
還有党項人此次進軍而來的方向,乃是綏州過來的,便是從東邊過來的,過的吐延河,走的青化鎮,青化鎮東北是永平寨,永平寨有三四千人也正在往青化鎮而來。
一個預案,正在被五萬威武軍完美執行。
党項遊騎奔走在四處丘陵山川中間,給李諒祚帶來各個方向的情報。說起來党項人打仗還是擅長的,遊騎斥候效率極高,在各處到處刺探。
這大概也是甘奇不願在龍州與綏州之地與黨項人開戰的原因,一舉一動皆瞞不過党項人。所以甘奇才制定了這麼一個頻頻撤退的計劃,把援軍藏起來,把党項人引到延州來,引到這個到處都是城池堡寨的延州來,這裡纔有機會讓甘奇操作這一切。
情報通過遊騎快速傳回中軍李諒祚耳中。
“陛下,三川口聚的人越來越多,已然過了五千。”
李諒祚又問:“來了嗎?”
“未來,皆是逡巡不前,不過有一點奇怪。”
李諒祚擡頭看了一眼前方攻城的戰事,問道:“哪裡奇怪了?”
“有馬,好多馬,按理說宋人的西軍不該有這麼多馬纔是。”
李諒祚站了起來,又問:“騎兵?三川口有五千騎兵?”
“倒也不是騎兵,說不清道不明,若說是騎兵,那些宋兵到了三川口,皆是下馬列陣,若說不是騎兵,但是他們陣後又有許多馬,很多馬,幾千匹之多。”
情況真的有點怪,李諒祚皺眉在想,一旁的樑乙埋想得片刻,再次開口:“陛下,要不要臣帶一隊騎兵衝殺了他們?”
李諒祚依舊皺眉在想,讓樑乙埋帶兵去殺一番,倒也不是不可,但是敵軍也有馬,樑乙埋此去,十有八九是無用功,五千人停在那裡不敢前,自然就是想着要跑,但是宋人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多馬呢?
這事情太奇怪了。
正當李諒祚思索之時,又有遊騎來報:“陛下,西邊伏龍山腳下出現宋軍。”
李諒祚聞言一震,樑乙埋先開口問道:“多少人?”
“五六千之多。”
樑乙埋連忙去看李諒祚,李諒祚強自鎮定一番,說道:“無妨,攏共萬餘人,想來不敢近前。”
樑乙埋又道:“陛下,能來得這麼快的,必然是延州本地之兵馬,按理說延州不該還有萬餘人馬在外啊。”
“各處城池堡寨東拼西湊的,倒也說得過去。”李諒祚顯然已經有了一些預感,但他得鎮定,一軍主帥,這種時刻顯然不能真的顯出慌亂,何況也只有萬餘人馬,也不必慌亂。
但是李諒祚又道:“攻城之事要加緊,乙埋,你帶一隊騎兵左右巡邏着,免得被人偷襲。”
李諒祚這麼安排,自然有道理,加緊攻城,能嚇唬住甘奇,儘量嚇唬,嚇唬不住,也要強攻而下,退兵是不可能的。
只是李諒祚剛剛安排下,又有遊騎來報:“稟陛下,東邊豐林鎮出現宋軍,人馬萬餘。”
“什麼?”李諒祚剛纔還鎮定,此時大驚而起,又問:“你是不是看錯了?有萬餘人馬?”
“小人親眼看得千真萬確,萬餘人,無數馬,甲冑精良。”
“不可能,這不可能。”李諒祚剛纔的預感,陡然成真了。他在將臺之上來回幾步,又問:“北邊渾州川呢?東邊青化鎮呢?南邊呢?”
樑乙埋也是預感不好,卻還來安慰李諒祚:“陛下,不可能到處都有宋軍吧?宋人哪裡來的這麼多人?”
李諒祚又喊:“還有遊騎呢?回來了沒有?”
大事不妙,連吳宗都知道大事不妙了,他飛快走到將臺之邊,開口大喊:“北邊的遊騎回來了沒有?南邊有沒有遊騎回來?”
說曹操曹操到,四面八方,四十里內,近的十幾裡,遠的二三十里,遊騎連連回奔。
“報,陛下,北邊渾州川口,有金明寨下來的數千人馬,正在列陣集結。”
不得片刻,又有遊騎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翻身跪地:“陛下,不好,青化鎮出現了萬餘宋軍。”
青化鎮,是党項人從綏州跟過來的來路,也是此時的最方便的退路。這個消息一來,將臺之上一衆人,個個面色大驚。
所有人面面相覷,唯有吳宗好死不死說了一句:“陛下,咱們是不是中計了?”
樑乙埋大喝一聲:“胡說!”
李諒祚微微擡手,有些顫抖,開口:“鳴金,鳴金,退回來,吩咐所有人找到自己的馬匹,上馬集結,上馬集結,列陣!”
四面牆,十萬人,退回來,找馬,上馬集結,列陣。
聽起來簡單,鳴金一響,十萬人如潮水一般在退,將臺而來的傳令兵,扯着嗓門子四處大喊。
將臺之上傳令兵連連而來,又帶來另外呼喊:“往利部在東邊,往那邊去集結,米擒到往利旁邊集結,都趕緊上馬,快點。”
“野利部去西邊!”
“費聽部也往西邊,不要擠,騎馬,騎馬去西邊,那邊……”
“細封部斷後,守着延州城,不要亂……”
“聽不聽得見我喊聲,叫你們不要亂,各自去各自的地方集結。”
“頗超前鋒,頗超部前面去……”
“嵬名居中軍,速速去將臺,往將臺集結,騎上馬,都騎上馬。”
……
八姓党項,全部在此,嵬名李家便是拓跋。
後軍在喊,前軍還在延州城下往後撤。冷兵器時代的大戰,打的就是預案,打的就是準備好的方案,從來不存在真正的臨陣指揮,更不存在細微操作。
哪怕是到了有一定通訊條件的時代,也不存在微操,一旦微操,必敗無疑,比如凱申公這個微操大師,就把幾百萬大軍操作一空。
所謂紙上談兵,便也是這個道理,說起來頭頭是道,到得戰場,要這樣要那樣,真正指揮起來,什麼樣都沒有了,只成了一團亂麻。
這就好比操場上站着一個學校的兩三千學生,哪怕你拿着一個大喇叭大話筒,想要把這兩三千學生指揮來指揮去,也是一件難事。
延州城下,甘奇聽到的鳴金之聲,嘿嘿一笑,還煞有介事問道:“退兵了?”
一旁的章楶點頭:“相公,是鳴金了。”
甘奇放下茶杯,起身拍了拍甲冑:“走,上去看看。”
一身金甲的甘奇,站在了延州城頭之上,看着城外一團亂麻,極爲欣慰地點着頭。
一旁的章楶還問:“相公,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說退兵就退兵了?還亂成這樣。”
甘奇倒也不答,而是遠方看看,近處看看,說了句其他話語:“延州是個好地方啊,山川交匯之處,所以纔在這裡有了這麼一座城池,只可惜地方太小,人一多了,騰挪不開。”
“學生倒是不喜歡這種地方,還是汴梁那種大開大合的平原之地看着舒坦。”章楶答道。
甘奇還真有心思閒聊,又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這延州,這裡可是龍興之地。”
章楶知道甘奇學究天人,立馬趕緊去想,想一想哪一本書記載了哪個朝代是在延州龍興的,莫不是秦?不對啊,秦雖然起與西北,但也不能說是延州,唐就更不是了,周?周也不是。
章楶一時之間接不上話,只以爲自己讀書太少,學識有限。
延州府,二十年後會被改成延安府,延安,這個龍興之地,章楶又豈能明白?
種愕與狄詠等人看到金甲上城了,皆奔過來拜見,
甘奇也不閒聊了,直接說道:“下令,讓城內的士卒也集結吧。”
“全部集結?”種愕問道。
“嗯,城頭上留兩三千人即可,其餘全部集結起來。”甘奇答道。
種愕又問:“相公莫不是要出擊?”
甘奇點點頭:“待我安排,到時候四門齊出,騎兵集結到北城之下。”
種愕不明所以,連忙來勸:“相公,可不能出擊啊,雖然党項忽然亂了起來,但也不是出擊能勝的。”
甘奇笑笑不語,一旁的狄詠顯然明白,拍了拍種愕,笑道:“種將軍,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便在這裡看着,相公要出擊的時候,你只管出去猛衝猛打,必然得勝。”
種愕看了看狄詠,又看了看甘奇,一臉的疑惑,又不知再說什麼是好。
甘奇面帶輕鬆看着城外遠方,種愕也只得跟着看城外,面色之中依舊還有擔憂。
過不得多久,視野盡頭,忽然看到了許多黑色鐵甲,一排排一列列,腳步整整齊齊、鏗鏘有力,人數越來越多,成千上萬的腳步,走得如一個人一般。
種愕雙眼圓瞪,轉頭問狄詠:“狄將軍,這是……威武軍?”
狄詠點頭笑道:“嗯,威武軍,渾水川過來的。”
說完狄詠擡手往西邊一指:“你看那邊。”
種愕擡頭一看,五六裡之外,也是視野盡頭,黑壓壓一片:“又是威武軍?三川口那邊過來的威武軍?”
“種將軍,你再看東邊。”狄詠好像不太激動,似乎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東邊,種愕連忙轉頭去看,沒有看到,他爬上垛口,再看,依舊是黑壓壓一片,人人重甲,咔咔咔咔的腳步雖然聽不真切,卻是轟轟隆隆,分不清東南西北,種愕激動起來了:“豐林青化來的,党項退路已絕,圍起來了,這是圍起來了!”
“伏龍山那邊也有,南邊甘泉的應該還要一個時辰左右才能到。”甘奇老神在在說得這麼一句。
種愕面帶震驚與喜悅,看着甘奇,如見仙神,張着嘴巴,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狄詠又拍了一下種愕的肩膀,說道:“種將軍,如何?”
種愕憋出了一句:“相公真乃神人也!難怪契丹人都被相公打得丟盔棄甲,小小党項,已然不在話下。末將慚愧,不該心存疑慮,還望相公海涵。”
“不必如此,集結了人馬,你便衝出去,扎進敵陣,猛衝猛打,我在城頭爲你擂鼓。”甘奇笑道。
“末將百死!”種愕已然拱手。
“速速去辦,速速出城,不能讓党項人把陣型擺開了,打亂他們。”甘奇做着急事,卻絲毫沒有急切之感,反而不緊不慢。
“遵命。”種愕倒是比較着急,戰機在此,不敢絲毫懈怠,飛奔就走。還有種師道與劉法兩個小夥子,喜出望外跟去。
狄詠也在一旁拱手:“還請相公下令。”
甘奇擡手指了指:“你看那中軍將臺,稍後七千騎兵都付與你,就從北門出,往那裡衝,越亂越好,打個亂戰。”
“末將領命!”狄詠單膝拱手,起身,接過長槍,從臺階而下。
七千騎兵各處來聚,狄詠抹了一把臉,慢慢咬緊牙關,面色開始猙獰起來,連連吸氣幾口,大喊:“開門!”
幾條大門栓,一條一條搬下,大門打開,嘎吱作響。鐵甲騎兵,如洪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