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頤的話有道理嗎?
有道理。
但是趙頊聽得進去嗎?
顯然並不能聽進去,因爲甘奇不同旁人,趙頊在十歲左右的時候就認識甘奇了,趙頊甚至在甘奇家中住過一段時間。
甘奇雖然也還不滿三十,但是甘奇是看着趙頊長大的,甘奇還是趙頊的姑父。
趙頊是聽着看着甘奇的傳說長大的,也一直在甘奇身邊接受教導。
讓趙頊懷疑甘奇有不臣之心,說甘奇是什麼大凶之兆,趙頊輕易如何聽得進去?
其中還有一個更爲深刻的緣由,其一是趙頊自己比較自信,其二是趙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相信甘奇有不臣之心。
因爲這種事情是不能去想的,想都不能想,這一定是不能相信的。如果當真如程頤所言,趙頊的三觀就會全部崩塌,最重要的是這個大宋朝也會崩塌,趙頊的整個世界都要崩塌。趙頊不可能去把自己預設成甘奇的敵人這個立場上。
這是不能預設的,也是趙頊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一旦這麼預設了,這個大宋朝頃刻之間,大廈將傾。
那些什麼榮耀功勳,什麼漢唐盛世,什麼天朝上國,轉眼之間都成了塵土。
換而言之,趙頊如今能做的,其實就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只能越來越相信甘奇了,因爲這個大宋朝,乃至大宋朝的皇帝趙頊,都承受不住甘奇有異心的後果。
所以趙頊此時格外煩躁,他怒而開口:“程頤,你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麼?構陷宰相,你可知罪?”
程頤頭已然磕在地上,口中大聲疾呼:“學生並未構陷宰相,學生只是議古論今,秉忠直言,學生爲江山爲社稷,說出該說之語,還請陛下三思!”
“朝堂無人了?要你一個學生在此胡言亂語?東華門外那些人可都是你帶來的?”趙頊想快速解決眼前的事情,人山人海的士子在東華門外聚集請命,這算什麼事?
“陛下,朝堂諸公,皆顧及前程,不敢直言。學生卻無前程可言,便敢以死相諫,臣以忠心,萬望陛下深思熟慮,不使萬劫不復。”程頤泣血而言。
趙頊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憋悶不已,堂堂天子,竟然拿一個學生無可奈何了?若是天下人都這樣行事,那這皇帝還怎麼當?
以後若是隻要有人想讓皇帝做什麼事情而不得,就發動這樣的請命逼宮,那這朝廷還怎麼運作?
年輕的趙頊已然到了忍耐限度的極限邊緣,卻反而細聲細語問了一語:“那依照你所言,眼前局勢,朕該怎麼辦?關於甘相,朕又該怎麼處理?”
這話倒是把程頤問住了,二流噴子,從來都只提問題,沒有解決方案的,絕大多數噴子都是這般。
但是程頤不想當一個二流噴子,皇帝面前,已然說了這麼多,豈能不答這最後一個問題?
程頤開始答了:“陛下,首要之事,便是撤兵罷戰,休養生息。其次,收回攤丁入畝之策,還祖宗舊法。第三,立一個與甘相無任何交際的樞密院使,第四,京畿各州府主官重新選調。第五,着甘相致仕歸鄉。如此可保社稷無憂。”
趙頊笑了,笑了好一會,明白了,問了一句:“是何人讓你做今日之事的啊?”
程頤立馬連連搖頭:“回稟陛下,無人指使學生。”
“也罷,那是何人在後支持你做今日之事的啊?”趙頊再問,程頤說了五條,其實就一件事,讓甘奇從朝堂滾蛋。
爲什麼有人這麼想要甘奇從朝堂滾蛋呢?
這事情有趣了,也由不得趙頊不多想,甚至他第一個想法就是富弼。幾朝老臣,掌權甚久,家境殷實,在趙頊心中,最想讓甘奇滾蛋的那個人也是富弼。
關鍵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富弼就是洛陽人!
你說巧不巧?洛陽學派,洛陽人,這些東西,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關係?
程頤自然連連搖頭:“陛下,此事皆是學生與一衆同窗商議,爲國進諫,士子有責。學生所慮,陛下必然知曉其中。一手遮天,古往今來皆是大凶之兆,豈能倖免?”
沒有,不是,別瞎說。
趙頊忽然仰起頭呼吸幾番,靜心、養氣,不生氣,不激動,犯不着,一個學生,犯不着犯不着……
此時門口李憲進來稟:“陛下,東華門外又來了更多的士子學生。”
趙頊眉頭一獰。
好在李憲連忙又道:“皆是汴京本地士子,與先前聚集之人吵起來了,互相謾罵推搡不斷,皇城司來問,還請陛下示下,該如何處置?”
趙頊眉頭舒展了。
此時皇城之外,局勢極爲有趣,一派學生與另外一派學生罵起來了,皆是人山人海,互相指責謾罵,甚至推搡。好在讀書人,並不真的動手。
若是甘奇在當場,他興許會恍若隔世,怎麼有一種所謂民主之感?街頭民主運動?民主黨共和黨對壘?國民黨民進黨打架?
政治之下的這種活動,其實質而言,當真有些搞笑了……
此時趙頊心情倒是不差了,他有先入爲主的感官,程頤這批人自然是背後有幕後主使的,但是來支持甘奇的,那必然就是自發而來。
有人搞事,有人自發。區別就出來了。
趙頊開口:“着皇城司驅散人羣,避免發生傷人之事。”
程頤聞言立馬又是大拜:“不可啊陛下,豈能以軍漢驅士子?傳揚出去,陛下名聲……”
“名聲?”趙頊直接打斷,又道:“你們這些士子又可曾在意自己的名聲?在皇城之外,聚衆互相推搡謾罵,這都是讀書人應該做的?”
李憲也不等,得令之後出門就走。
此時的趙頊,再一次懷疑起了某些事情。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趙頊又再一次主動停止了腦中的這些胡思亂想,這些想法實在有些大逆不道,顛覆三觀。
程頤自然也不覺得自己有錯,他還是磕頭,還是在說:“陛下,學生以忠心,宮外那些學生士子,皆是忠心啊。忠言逆耳啊陛下!陛下萬不可做一個阻塞言路剛愎自用之君啊!”
趙頊終於爆發了,他往前幾步,直接走到程頤面前,怒道:“朕要做一個什麼樣的天子用不着你來說,史書萬代,自有評斷。你以忠心?朕以公心,開疆拓土,掃蕩胡虜,爲民謀利,漢唐雄風,爾等時時在念,朕要做的就是恢復漢唐雄風,待得做成了,且看爾等還有什麼話語要說。”
說完這句話,趙頊轉頭就走,一個熱血少年,又豈是能被人逼迫的?
程頤卻還想去追,門口內侍幾人立馬將他攔了下來。卻也正見到曾公亮趙概歐陽修王安石等一衆相公匆匆入宮而來,他們不是來得晚,而是趙頊把事情處理得太快。
此時宮城之外,發生了大宋朝第一次對文人動粗的事情。
粗魯的軍漢,拖着哀嚎不已的士子,士子們痛哭大罵,軍漢們拖腳架手,亂成一片,雖然並沒有真正的動手毆打,卻也少不得推倒那個拖倒這個,士子們奮力反抗,便也免不得有人頭破血流。
也有許多士子不用人來的,見得軍漢來了,立馬就散了,甚至還支持軍漢們的做法。
“快去,就是他們,把他們這些人都趕走。”
“甘相公如此爲國鞠躬盡瘁,還有這麼多沒良心的再次狺狺狂吠,莫要留手,得給點教訓他們看看。”
“抓起來,都丟到城外去。”
“我看就該革了他們的學籍,讓他們永遠不能進考。”
軍漢們得了許多本地士子的支持,拉拽架人的動作越發大了起來,好似渾身都有勁,也是這些軍漢們心中有氣憤,甘相公于軍漢而言,那是最值得尊敬的,而今軍餉大漲,而今百戰百勝,當兵的地位越來越高,不敬甘相公還能敬誰?
今日,汴京所有人都長見識了,看熱鬧的無數,更有深宅之中的那些主人們眉頭緊鎖。
街邊看熱鬧的百姓們,拍手叫好的極多。
“該,這些人讀書都讀傻了,活該。”
“我道這些人聚集作甚呢,原道皆是反甘相公的,反了甘相公,難道他們上陣去打仗?”
“官家這事做得好,對於這些誤國之輩,就不能心慈手軟。”
“若是這些人以後當了官,那還了得?”
……
汴梁,興許真就是甘奇的主場了,這麼多年的經營,此刻效果盡顯。
那些深宅大院裡的主人們,一個個低眉嘆息,似乎他們也有一種感覺,有一種被人孤立的感覺。
顯然汴梁城內也有許多人或多或少參與其中,哪怕沒有真正參與,也做過一些添柴加火的舉動,不然今日之事不可能聚得這麼快,也不可能聚得了這麼多外地士子。憑藉程頤一人,他還沒有這個能力。
甘奇要的階級鬥爭,似乎在慢慢成形了,只是還不那麼明顯。但是甘奇的路線已然盡顯,文人士子可以成爲進步青年,底層百姓是階級主體。
階級鬥爭不可成爲真正的二元對立,要讓更多的文人士子成爲進步青年,這纔是高明之處。
軍漢們的手段越發不留情,甚至開始用棍棒驅趕,汴梁城到處都是哭喊的讀書人。
而那程頤,竟然並未出宮,而是還跪在御書房之中,直到李憲帶着一幫內侍把他架出宮門,卻又見程頤站在宮門之外大罵:“昏君,昏君吶,古往今來第一昏君。”
不得多久,軍漢又來,對着程頤就是一通推搡。
程頤開口怒斥:“爾等好生無禮,我乃洛陽學宮的士子,乃是官學子弟,爾等一幫軍漢,豈敢與我無禮?告到府衙,你們吃罪得起?”
“去你媽的!”
“滾出去,再不滾,教你吃一番亂棍。”
“來,打,往這裡打,且讓天下人都看看當朝殿上坐着的是一位什麼樣的暴戾昏君!”程頤昂着頭,要捱打。
“嘿,還敢罵陛下。”
亂棍已來,放在平時,這些軍漢哪裡敢動士子一下?
今日卻不知爲何,上有皇帝聖諭驅趕士子,下有另外一幫士子言語支持,還有百姓沿街拍手叫好,再加上軍漢心中本有憤怒。
今日這些軍漢,當真就莫名其妙膽大包天起來,他們哪裡認得誰是程頤?
卻是程頤一邊捱打還一邊叫罵:“有種就把我打死在這裡,昏君,昏君!”
文人罵皇帝,當官的不敢,不求仕途的卻也硬氣。興許謾罵皇帝,也只有大宋朝能這麼直接了。
一番痛打,程頤自然就慢慢說出話來了,一幫軍漢卻也不敢真把這個士子打成什麼樣了,下手雖然想解恨,卻也還帶着一些畏縮,打得一頓便也停了下來,架着程頤往外城而去。
抓人是不可能的,名不正言不順,架出外城,扔在街上即可。
只是趙頊此時又麻煩了。
一衆相公們皆是痛心疾首,王安石開口:“陛下,讓軍漢們驅散士子,當真不智也!”
司馬光更是跪地大呼:“陛下此舉,必然震動天下,宇內譁然。陛下做得這般錯事,當下詔罪己,以慰天下士人之心。”
歐陽修也已出言:“陛下此事當真做得不智,後果不堪設想,史書後世,必有議論。”
接着曾公亮也開口:“陛下爲何不等一等,待得臣等皆來再做定奪啊?便是甘相在朝,也不至於做出這般事情來……”
趙頊看着面前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頭痛欲裂,只道:“朕又未讓軍漢們毆打士子,朕只是讓他們把士子驅散,不使得雙方發生激烈衝突……”
“陛下,驅散,哪有不衝突的道理?軍漢粗鄙,手下又哪裡知道輕重……”王安石說着。
御史中丞司馬光又道:“還請陛下罪己,以防天下悠悠衆口。”
“朕沒錯,這些昏庸之輩,受人蠱惑,妄議朝政,無知無畏,朕只是讓皇城司驅散而已,有何錯?”趙頊似乎有一點點的逆反心理,畢竟他真不覺得自己錯了。
衆人互相對視幾眼,都看向王安石,顯然都知道而今甘奇對於朝堂之事的安排,司馬光已經進言了,該王安石進言了。
顯然大家都認爲皇帝做錯了,也都認爲皇帝該做些什麼彌補一下。
王安石想了想,又道:“陛下,臣以爲,此事雖然不至於罪己。但是陛下必須要有所歉疚,不若陛下下旨,先補給衆多士子一些湯藥費,再從皇城司尋個人治個小罪,如此便也可打發了。”
司馬光立馬反擊:“王介甫,你身爲臣子,豈能蠱惑陛下如此行事?此乃小人行徑,陛下之過自然得陛下來受,如此方爲君子。”
司馬光與王安石陡然間也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