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南皇城,右丞相陸秀夫府上。
“咳..咳咳...”
臉色憔悴雙眼透着疲勞的陸秀夫臥病在牀,牀榻邊兒上坐着太子太傅樞密院副使張世傑,戶部尚書蘇郭義。
聽着陸秀夫陣陣咳嗽,咳得憔悴的臉龐上越發蒼白,越發沒有血色,張世傑和蘇郭義等人一陣心酸。
看着兩人擔憂的眼神,陸秀夫摁了摁腦袋上的毛巾,勉強硬撐笑容吃力地說道:“人老不中用了,一個小小的風寒就能臥牀不起,希望官家和太后不要以爲老臣這是慵懶不願上朝而裝病哩,咳,咳咳。”
又是一陣要命的咳嗽。
張世傑使勁兒地搖搖頭,握緊陸秀夫的手掌,說道:“丞相莫要想多了,今日早朝,太后和官家還問起你的病情了呢,早前不是讓宮裡的太醫給您診治過了嗎?您就別多想了,小小風寒過些時日就會好的。”
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陸秀夫爲人忠心又好名聲,自詡清流,自認大宋擎天柱,爲保不出差錯凡事都親力親爲。中書省一大攤子事全都是他自己一人在撐着,就跟個高效運轉的機器,遲早都有零件鬆散的一天,更何況他這麼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
就跟蜀國武侯,臥龍諸葛孔明一樣,多智近乎妖,但事必躬親,從不假手與手,最後活活累死在了五丈原,享年才五十幾歲。
用陳靖元的話說,陸秀夫跟諸葛亮一樣,是個人才,但不是好領導。不會合理支配下屬,凡事都攬在手中的領導,就不是好領導。你看看現如今的領導,凡是副廳級別以上的哪個不是腦滿腸肥,衣冠鮮亮,五十歲的人,小摩絲一打,愛馬仕腰帶一紮,臉色紅潤,永遠都是四十歲的外表,那叫活得一個滋潤。再看看級別越高的領導,哪個不是不是享年八十好幾,九十好幾而仙遊的?
這就是人才和領導的區別。
人才需要優秀的腦袋瓜子,而領導除了要有腦袋瓜子外,還要有一副好身體。
有點離題,言歸正傳。
這連着好幾年都是如此高效運轉的陸秀夫終於還是耗不住歲月的催蝕,偶然風寒入侵,最終還是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不起,臥病在家已有數日,而且愈發嚴重。
陸秀夫硬撐着坐了起來,嘆道:“我自己的身子我還能不清楚嗎?不過正所謂五十知天命,六十一甲子,六十而卒也算是仙遊了,咳咳咳。”
越說越不吉利,蘇郭義皺眉勸道:“丞相莫要說了,忒不吉利了。”
陸秀夫擺擺手,喘氣說道:“別,讓我說完。太醫也是這麼說過,老夫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若非有燕國郡公之前進獻宮中的高麗人蔘吊着命,老,老夫早就撐不到這一天了。唉,說句心裡話,老夫不是不甘心就這麼走了,而是不放心啊。淮安(張世傑字),你爲人太過剛強,正所謂過剛者易折,你性子缺少上善若水的那股子柔勁兒。而郭義呢?則凡事太過考慮,缺乏那股子狠勁。我這一走,朝中諸事交由你們手中,唉...”
意思很明顯,陸秀夫不放心張世傑、蘇郭義二人,以他們二人的性子根本無法扛起清流系的大旗。
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張、蘇二人與陸秀夫共事這麼多年當然知道老丞相所說的確實是自己的缺陷,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陸秀夫繼續說道:“我這一走,就怕楊廷玉那夥奸黨會趁此機會跳梁而出,所以,必須聯絡陳,陳家維持朝中大局,咳咳,陳吊眼其人與其父陳文桂一般無二,都是忠義之士,儘可放心。至於,陳,燕國郡公,血氣方剛,如今坐擁幾十萬能征善戰之士,老夫,看,看不透哩。”
張世傑看着陸秀夫說完這麼一大通話之後眼神又有些開始萎靡了,於是起身想叫人去請太醫,誰知被陸秀夫一把抓住,道:“不,不用了,我好像聽着太后娘娘和官家在路上了,不能讓太醫耽擱我的時間了,你們去,去替老夫迎接龍輦鳳駕吧,我有話對太后說。”
蘇郭義和張世傑相相對視,這陸相是不是病糊塗了,這太后和官家深在皇宮,怎麼會在陸府之外呢?
陸秀夫靠在牀頭上,很是得意地笑了笑,道:“果真是大限已到,呵,呵呵,這老一輩的人都說,人之將死,耳目都比正常人要來得清明,咳咳。”
果不其然,內侍李敬忠獨有的嗓門在陸府外響起:“皇帝陛下,太后娘娘駕到...”
一聲鼻音頓時驚慌了張世傑高和蘇郭義二人,陸相果真大限已到,心頭酸楚難以言表,被陸秀夫一陣催促下去門口接了龍輦鳳駕。
不消一會兒,略施粉黛,一襲圓領鳳擺絳紫宮裝的楊太后牽着小皇帝趙昺風姿綽約地走進了陸秀夫的臥室。
陸秀夫還想起身行禮,卻被楊太后攔住,傾吐玉珠道:“陸相無需行禮,好好休養,官家還小,離不開你的從旁照應哩。”
要說這楊太后就是好手段,短短一句話就將陸秀夫說的老淚縱橫,靠在牀上不停抽噎道:“臣老了,要走了,不能再...”
“嗚嗚...”小皇帝趙昺突然掙開楊太后的牽手撲進陸秀夫的懷裡嗚咽道,“陸相不要走,嗚嗚,陸相走了誰教朕寫字讀書,誰教朕治理天下,嗚嗚,陸相別走。”
好個知冷暖的小皇帝,一番稚子之言,感動得陸秀夫渾身發抖,喉嚨像是什麼東西卡住了一般,久久不能說話只顧流淚。
而身邊如內侍李敬忠,張世傑,蘇郭義,還有陸秀夫的女兒,女婿蘇柴義,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齊齊跪在地上山呼皇帝萬歲,體恤良臣。
楊太后畢竟是頗有心機的女人,縱使陸秀夫病危,想到的還是大宋的江山,隨即將小皇帝拉扯了回來,道:“官家聽話,來,讓陸相把話說完。”
因爲她從太醫嘴中得知,陸秀夫油盡燈枯,時日無多矣,希望能從陸秀夫這兒得到一些治國建議,到時候哪怕陸秀夫突然駕鶴西去,也不會讓朝中亂成一鍋粥。
陸秀夫吃力地對着衆人揮揮手,道:“你們下去吧,老夫要和太后娘娘說些話。”
衆人依依不捨地看着陸秀夫,相繼退了下去,此時屋中只有楊太后和小皇帝,還有病危的陸秀夫。
楊太后見衆人已退,才一臉愁容地對着陸秀夫嘆道:“陸相,你不該走啊!如今國事艱難,哀家一個婦道人家拖着一個孩子,真是舉步維艱,你說說,你這麼一走,叫哀家如何應對朝中諸事,如何匡扶中原,恢復趙氏祖先的太廟?”
說完,饒是再堅強如斯,也是一臉哀容,蹙眉憂心。
陸秀夫苦笑地搖搖頭,唏噓道:“太后啊,這陽間之事皇帝說了算,這陰間之事自是閻王做了主。閻王叫我三更走,怎會讓我過五更?老臣臨走前倒是有些肺腑之言相對太后娘娘說,咳...”
又是一陣急喘咳嗽,越發來得頻繁和緊密。
肺腑之言,陸秀夫的彌留之言,這纔是楊太后此行的真正目的。
楊太后正襟危坐,直言道:“陸相請說。”
陸秀夫道:“老臣走後,陳宜中可接我位置...”
這話一出,連楊太后都動容,這陳宜中是國舅系,怎的陸秀夫還讓他接右丞相的位置?
誰知陸秀夫像是猜透了楊太后的心思一樣,說道:“陳宜中爲人雖不堪且喜好鑽營,但是沉浮宦海多年,凡事都會三思而後行,較之張世傑等人更爲老成持國,只要太后用好這枚棋子,是把好刀。”
這纔是真正的大公無私,明明是政敵但爲了國家社稷還是量才舉薦,楊太后看着奄奄一息的陸秀夫心中委實越發不捨。
緊接着陸秀夫說道:“張世傑爲人正派剛硬,可爲左丞相,若陳宜中心存不軌可牽制於他。至於樞密院樞密使,兵部尚書陳吊眼可擔之。還有...”
拼着臨終前的全身氣力,陸秀夫對朝廷的人事變動向楊太后做了一系列的變遷。
楊太后忽然問道:“那燕國郡公,徵北大都督陳靖元呢?”
陸秀夫恍惚一會兒,道:“如東瀛大定,當晉封國公之位,而且儘量讓他留在朝中,不宜再帶兵出征,功高蓋主啊!哪怕陳靖元沒有這個心思,也恐屬下效仿當年太祖陳橋兵變,咳咳...”
啊?
楊太后的花容瞬間繃緊,小手分外握緊,問道:“如何削掉他的兵權?”
陸秀夫又是一陣咳嗽,悠悠說道:“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陳靖元此人本性還是純良的,對大宋還是忠心的。一直將驅除韃虜恢復中原作爲己任,不可逼他造反,不可,不可。”
說着聲音越發的微弱,眼神也是越發的萎靡。
突兀,門外傳來一陣喧雜聲,好像是陸府的管家陸五,嚷嚷着要見陸秀夫。
楊太后衝門外喊道:“讓他進來吧!你們也進來見陸相最後一面吧。”
話音一落,管家陸五率先闖了進來,其餘衆人皆一臉悲慼地魚貫而入。
噗通,管家陸五跪在地上大聲喊道:“老爺,老爺,東門外回來了燕國郡公派遣的信使,一路報捷,說燕國郡公又奏凱捷,東瀛國大定。”
噌的一聲,陸秀夫突兀坐了起來,臉色漸漸紅潤雙眼緩緩有神,激動地張開雙臂喊道:“東瀛大定?他,他真的做到了?”
腦海中瞬間浮現一個青年,朝會一散便追上自己豪言壯志地說道,陸相,拭目以待,我定會讓大宋龍旗飄揚在東瀛富士山之上。
他的做到了!
東瀛大定,恢復中原,指日可待。
衆人看着滿臉潮紅興奮如斯的陸秀夫,心中哀嘆,這就是迴光返照啊!
突兀,噗的一聲,一柱血水從陸秀夫嘴中涌出,雙眼一閉,雙手緩緩垂下,溘然長逝。
“愛卿...”
“陸相。”
“父親。”
“岳丈。”
“老爺。”
屋中諸人紛紛驚恐悲慼交加,連連喊叫,但是陸秀夫最終還是走了。
大宋祥興四年夏,一代賢相陸秀夫,與世長辭,享年六十一歲!
此時屋外狂風大作,勝似哀嚎,窗前風鈴鐺鐺,勝似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