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蔫一進家門就被迎面飛來的笤帚疙瘩砸的一驚。
“葉老蔫!你個狠心的,我可憐的女兒啊……”
高桂英只喊了一句就說不出話來,坐地上嚎啕大哭。
葉老蔫嚇傻了,什麼女兒?看看屋裡向紅還在,那是向蘭出事了?
“爸!之前牛主任是不是找過你?說我姐來認親?”葉向紅急問。
“是啊,不是跟你們說了嗎,當時我咬的死死地說不是,咱家沒有給出去的女兒,誰知道後來……”葉老蔫以爲還在爲大妮兒的事怪他。
高桂英差點沒氣暈過去:“你個蔫糊塗蛋!你怎麼沒問清楚就推了呀?那個纔是咱們的大妮兒啊!”
“哪個?”葉老蔫一頭霧水。
“真的大妮兒!去牛主任家找咱們的大妮兒!”高桂英氣的說不上來話。
“媽,你讓我說!”葉向紅搶過話頭,原原本本詳細的把事情又說了一遍。
到底是初中文化的人,邏輯比她媽清楚,自己的猜測加上鄰居那兒聽來的信息,居然將真實情況拼湊的七八不離十!
“爸,我姐在惠安縣尋訪,公安局的同志幫助調查,好不容易纔找到我們,千里迢迢地趕到這裡,結果被一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傻子給攪黃了!我姐和我們差一點就全家團聚了啊!”葉向紅神情動容。
“反正都已經認下一個啦,再……再認一個做啥?”葉老蔫想不明白,閨女都這麼大了,沒兩年也該打發走嫁人,誰都一樣,有啥區別?
“怎麼能一樣呢!”葉向紅神情憤怒,“不是我的親大姐,憑什麼享受我的家庭溫暖?不是我的親姐妹,憑什麼讓我以手足之情待她?”
“要那個姐姐!要那個!都怪你!”葉向東兇悍起來像個小野獸,衝他爸直瞪眼睛。
葉老蔫汗顏:“這事兒鬧的……那,那現在咋辦?”
“去牛主任家啊,跟她說上次弄錯了,讓她帶我們去找姐姐。”葉向紅激動地提議。
“沒錯!找我閨女,要是不把我閨女找來我就坐她家不走!姓牛的這事辦的不地道!沒頭沒尾的找你問話做啥?直接把人領到家來能有這誤會?”高桂英這會兒腦子也清醒了過來。
葉老蔫擰不過高桂英,兩口子連帶葉向紅葉向東都來了牛大姐家。
牛大姐工會有名的熱心人,又掛着婦女主任的職務,不管是職工夫妻吵架,還是副食店貼布告,勞資科少了什麼東西,你找她,她就管。
今天牛大姐跟蔣紅英都在家,冷不丁的就看見葉家四口過來。
“呦,今天你們家來的夠齊全,啥事啊?大女兒咋沒領來串門?”牛大姐熱情招呼。
高桂英雖然一肚子氣,但是不敢擺在臉上。牛主任的丈夫可是廠委書記,她得罪不起,仍笑着道:“牛主任,我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個事兒。”
“啥啊?你說。”牛大姐道。
“上次葉老蔫弄錯啦!我們是有個女兒,小時候家裡窮養不起就送了人,每回一想起來,我這心裡,就……”高桂英抹起了眼淚。
牛大姐點點頭:“這事我知道啊,剛纔不是還說讓你領來串門嗎?”
“不是那個!哎呀!”高桂英一着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還是我來說吧。”葉向紅站出來,小嘴巴拉巴拉又把事情講了一遍。
牛大姐聽得都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我說,高桂英,你到底送出去幾個閨女?”
“啥幾個啊?就一個,就是來你家的那個葉同志!”
牛大姐懶得理高桂英,她跟個家庭婦女說不清楚,葉向紅半大丫頭也不太懂事,她還是跟葉老蔫說。
“我說葉老蔫,你覺得這樣合適?讓我再把人給你們找回來相認,有這麼辦事的嗎?”
“嗯,若這個也是,那就認了吧。”葉老蔫小聲說了句,他覺得反正現在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牛大姐險些沒氣暈過去,那是你們想認就認的?不過還是語重心長的委婉勸道:“老葉啊,你是一家之主,得有準注意,大妮兒那邊你們怎麼交代啊?”
“理她做啥?不是我閨女當然要攆出去!”高桂英憤憤道。
“你咋就能確認葉同志就是你親閨女呢?那天大妮兒在食堂門口認親大家夥兒都知道,又有個啥鐲子的是信物,這不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麼?”牛大姐發愁的慌,怎麼趕上這麼一家子糊塗人?
“姐姐是通過公安局找到我們的,當然是我親姐,那個土包子是冒充的,誰知道她鐲子哪偷來的?她沒資格享受我的姐妹之情!”葉向紅情緒激動。
“噗嗤”旁邊聽半天的蔣紅棉笑出聲來。
“拉倒吧葉向紅,昨天半礦區都看見你和向東追着大妮兒打,葉姐姐可消受不起你的姐妹情。”蔣紅棉嘲諷。
“你!”葉向紅氣急,卻不敢當着牛主任的面還嘴。
“紅棉!別在這兒磨牙,說正事呢,趕緊上你的班去!”牛大姐趕人。
蔣紅棉哼一聲,站起來就走,結果剛出來就聽見小孩子過來報信說那個電影明星又來啦。
葉姐姐?這是從上海回來了?蔣紅棉歡呼一聲跑了過去,直到副食店門口才遇到。
葉青聽蔣紅棉繪聲繪色講完大妮兒在食堂門口認親,今天葉家又找上門要認自己,亂糟糟的好半天才吸收完。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十幾年沒蹤影的人,自己撿個漏她也出現了?
這也太巧合啦吧?葉青怎麼也想不通其中關鍵。
葉青這邊戶口已經辦下來,只要見到葉福海本人說清楚誤會,回頭給李隊長拍封電報,讓他把生產隊上名冊登記消掉,一切萬事大吉。沒想到不早不晚的這時候又冒出個大妮兒。
“這麼說,葉家原本是不想認女兒的?”葉青問。
“嗯,後來鬧了那一出被迫認下了,也不知道現在抽什麼風,又非要說葉姐姐你纔是他們家大妮。”蔣紅棉解釋。
是不是葉青自然心裡清楚,但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她還得要去見見,弄清楚做個了斷。
“走吧,我跟你回去,真的假不了,早晚要見的。”
“哎!”
葉青跟着蔣紅棉一同回了牛家。
屋裡牛大姐只看見走在前面的蔣紅棉,見閨女回來,不悅道:“你怎麼又回來啦?不是讓你上班去了嗎?”
牛大姐被葉家幾個纏的頭疼,尤其是高桂英和葉向紅兩個。葉向東還時不時怨恨的眼神瞟她,就好像是她攔着母女相認全家團圓似得,這都叫什麼事啊!
看見閨女沒聽話又跑回來,氣的腦仁疼,快說婆家的大姑娘了,摻和這些破事做啥?直接沒好氣。
“媽!你看誰來啦!”
蔣紅棉拉着一個穿米色長款大衣的人進來。
“哎呦!葉同志,你怎麼過來了?吃了沒?”牛大姐腦袋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
葉青笑笑假裝自己全然不知情:“牛大姐,零件買回來了,我怕耽誤工廠使用,第一時間就給您送來了。”
“哎呦!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牛大姐一拍腦門,都是那幾個給攪合的,她腦子都亂了。
蔣紅棉熱情的拉着葉青坐下,倒糖水倒茶一通忙合。
葉青端起茶杯喝了口放下,根本不去看牀上坐着的四個。
“牛大姐你看一下,零件和銷貨單據都在這裡。”
“哎哎!”牛大姐忙拿過來零件,“沒錯,就是這個型號,和壞掉的一摸一樣,葉同志,真的是太辛苦你了,我要代表礦上職工感謝你,您真是見義勇爲!”
葉青憋着笑擺手:“不客氣,應該的!”
葉老蔫一直在屋裡抽菸沒說話,剛纔葉青進來一下子就把他震住了,好半天都愣着神。現在聽牛主任說才知道自己閨女是替廠子買零件去了,大上海啊,一個孤身女子就這麼去了?
葉老蔫挺了挺腰,頓時覺得與有榮焉。
高桂英早就看傻了,這就是自己親閨女?沒錯!你瞧那長相,瓜子臉高鼻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跟自己年輕時候多像啊!
葉青從包裡又拿出個紙袋來,“紅棉妹妹,你的罩衫。”
“啊!真的捎回來了啊?”蔣紅棉驚喜。
葉青笑笑,拍了拍她手親暱道:“我答應了你的事怎麼會不算話?快打開看看吧。”
蔣紅棉欣喜的接過紙袋子。
國營商店買布料都是扯下來隨意一卷,上面粉筆線,櫃檯的灰都沾着,有時候運氣不好還會蹭到售貨員吃飯留下的粥漬。
蔣紅棉看着印刷精美的紙袋子好半天才小心翼翼拆開。
“啊!好漂亮!”蔣紅棉驚呼。
“哎呦我的媽哎,真好看,這得多少布票啊!”牛大姐驚歎。
洋紅色翻領的罩衫,同色的雙排有機玻璃釦子,中間一根帶氣眼的同色腰帶,斜插兜裡面還有個暗釦。
蔣紅棉解開釦子就往身上試。
衣服是斜插肩,葉青照着蔣紅棉身量買的,套棉襖正好,暖和了套絨衣可以把腰帶再緊兩個扣。
“葉姐姐,太好看了!”
蔣紅棉穿着新罩衫在大衣櫃前照個不停,要不是還有外人在,她恨不得把上班時候的各種工作都模仿一遍,幻想下看在工友眼裡是怎樣的風景。
葉向紅愣在哪裡,她眼神黏在那件洋紅罩衫上,腦袋已經短路了。
“葉同志,這……這得多少布票啊?”牛大姐從自家丫頭女大十八變的驚喜中回過神,對布票憂心忡忡。
葉青道:“牛大姐,我知道您是領導要遵守原則,所以我也不跟你客氣,實話實說,這件衣服布票是我上海朋友湊的,我沒出一寸,白來的也不能收您布票不是?當然,錢我可一分不少要,照實收您的。”
“媽!趕緊給葉姐姐拿錢,我一個月工資剛好夠。”蔣紅棉喊道,她早就看到發/票了。
“哎哎,這就拿。”牛大姐心裡清楚,衣服再貴价錢也有限,關鍵是上海布票啊!人家雖然輕描淡寫,說是白給的,還不是欠了人情?
嘴裡說着馬上,可是牛大姐沒動,眼神看向葉家那四個,都傻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走?你們在這裡我咋拿錢?
葉青也不管他們,自顧自又拿出一個紙袋:“紅棉,罩衫是你媽媽委託我稍的,這件是姐姐送你的禮物,你看看喜不喜歡。”
蔣紅棉覺得自己今天是被太陽曬暈了頭,一定是的!
剛纔還琢磨厚實的罩衫三伏天怎麼穿,現在懵懵懂懂拆開紙袋子,就看見一件白色半袖襯衫。
“海魂衫……我在電影裡見過。”蔣紅棉只剩下喃喃自語。
純白色大方領上藍色平絨壓條,藍色小領帶,神似海軍制服,但是更適合姑娘的身條裁剪。
蔣紅棉想到大海里的白帆,盛夏天,一片黑藍灰補丁大褂中,這件白襯衫該有多耀眼?
葉向紅終於醒過神,怯怯地湊上來:“姐!”
葉青一怔,故作詫異道:“你是……”
“姐!你給我帶點心沒有?我要上海點心!”葉向東撲了過來。
葉青伸手抵住,故作不解的望向牛大姐。
“葉同志,他們……他們……”牛大姐自己說不下去了。
“大妮兒!孃的大妮兒啊!”高桂英已經控制不住情緒,眼看着也要撲過來!
葉青迅速站起來,抓住紅棉退後兩步。
蔣紅棉從夢境中回過神,這纔想起屋子裡還有這麼些人在。
“哎哎,你們有事說事,別往人身上撲好不好,鼻涕眼淚的,手都沒洗乾淨……”蔣紅棉高聲喝止。
高桂英被蔣紅棉說的一怔,訕訕地停在那裡。
葉向紅腦子快嘴皮利索:“姐!我是三妮兒,紅紅!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親妹妹!”
“姐,我是向東!”
“大妮兒,他是你親兄弟!”高桂英泣不成聲。
葉青滿頭黑線,前陣子不是一口否認了麼?要不是剛纔蔣紅棉已經告訴自己另一個大妮兒的事,葉青也險些被一家團聚的情景感動哭了。
“牛大姐,這是怎麼一回事?”葉青皺眉。
牛大姐覺得自己簡直是冤枉死了,好好的兩全其美,怎麼成這樣?
“葉同志,這事……這事吧,哎,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之前葉福海確確實實說過他們家沒有送人的閨女,我如實轉告你了,後來他們又認下大妮兒了,然後吧,再後來,他們今天過來就說你纔是他們大妮兒,你看看,這事,啊,讓我怎麼說?葉老蔫,你自己說吧!”
“閨女……大,大妮兒,我是你爹!”葉老蔫終於站了起來。
葉青差點沒噴了!
亂哄哄一團,等到都平靜下來,葉青這才重新落座。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那其中必有誤會了?”葉青鎮定道。
“姐,是誤會!”葉向紅衝上來,把大妮兒找上門,轉天牛主任找葉老蔫問話,兩下鬧了誤會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葉向紅學到的詞彙不遺餘力往大妮兒身上丟,配合上氣憤嫌惡的表情,她是多恨那個大妮兒?
葉青越聽心就越往下沉,制止住葉向紅。
“你別說了!”又轉頭問道:“高桂英同志是吧?我問你,當初你把女兒給了什麼人你還記不記得?”
“我……”高桂英一怔,從悲傷的情緒裡出來,猛的一問,還真難住她了。
“當時家裡窮沒吃的,我看着你心想總不能餓死在咱家裡,這才把你送了人,送走你我沒日沒夜的哭啊……”
葉青皺眉又問:“當時你有沒有留下信物?”
“我……”高桂英又是一怔,之前那個大妮兒來鬧,紅繩手鐲她也想起來了,確實編過,可是萬一閨女弄丟了呢?自己說了豈不是又對不上號?
“我給你帶了個鐲子,就怕你是找不到了。”
葉青笑笑:“當時養父給我親生父母留下地址姓名,說以後要是生活好了可以再領回來,那張紙條你有沒有?”
高桂英徹底懵了:“我……”
“媽!你把紙條藏哪兒了啊?你快說啊!”葉向紅急的直搖晃她媽。
“是啊,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放哪了?”葉老蔫也暗暗着急,這個女人對自己的崽真是不上心啊。
高桂英是真着急,十幾年的舊事了她怎麼還想得起來?就是記得當時兩塊現大洋……呸呸,不能!自己怎麼會賣掉親閨女?準是記差了,可是搬家過來,就那麼幾件家當,家裡什麼時候有過紙條子啊?半拉字都沒見過。
“我……我不記得放哪了。”
“那你還記得領走你女兒的人姓什麼,住哪裡麼?”葉青又問。
高桂英想了半天還是啞口無言。
“最後一個問題,你女兒的出生日期是哪天?”
“民國……一九……”高桂英有些混亂,一定是當時年號太亂了,她咋就想不起頭個閨女啥時候生的呢?
“我……你是我懷胎十月生的!”
“哈哈哈……”蔣紅棉笑出聲來。
葉青嘆口氣站起來,“牛大姐,我看這事可誤會大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這樣吧,我想辦法繼續調查,這邊……”
葉青皺眉看向葉家幾個。
牛大姐立馬明白過來:“葉同志你放心,這邊葉老蔫和高桂英的思想工作我來做,事情沒調查清楚前絕不讓他們騷擾你。”
葉青滿意笑笑:“錢也不着急給我,我過幾天再來。”
弄得牛大姐挺不好意思的,人家墊的錢大老遠把東西從上海買回來,送到家裡來錢還沒給,這叫什麼事兒?
她家的錢都藏在炕蓆底下,也不能當着外人面拿不是?都是這幾口子給鬧騰的!
牛大姐讓蔣紅棉去送葉青,自己攔住糾纏不休的葉家幾個。
葉青跟蔣紅棉一路說說笑笑,正要道別時就看見葉向紅遠遠追了過來。
“姐!姐你等等我……”葉向紅跑的氣喘吁吁。
蔣紅棉皺着眉頭就要說話,被葉青攔住,笑眯眯的看着來人。
“你叫向紅?”
葉向紅怯怯地點頭:“姐……”
葉青笑笑:“當初找人時候聽說過我下面還有兩個妹妹,要是也像你這麼可愛聰明就好了。”
葉向紅激動不已:“姐姐!”
葉青擺擺手:“你先別這麼叫,現在情況似乎有些複雜,我還是要查清楚了再說,你和紅棉妹妹先回去吧。”
葉向紅依依不捨,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跟葉青說,被蔣紅棉一把拽了走。
葉青沉下臉,快步離開礦區,立刻到郵局發了一封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