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姓的書生卻對大堂中的變故恍若未見,只是冷笑道:“諸位兄臺,易某本來的姓名,乃是易星志,非是甚麼易志星。所謂泰西遊學歸來,卻是真的。”
只是接下來的話,卻是頗爲憤怒:“只是,易某好好兒地天朝子民,少年秀才不當,易某可是吃包飽了撐着了?”
那王姓書生也是個頗有膽識的,聞言卻是沉聲道:“易兄說話且小心些,畢竟東林書院雖然除了,可是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又有多少是東林出身的?今日之言若是傳了出去,易兄不怕惹來麻煩麼?”
易星志卻是接着道:“麻煩?當今天子聖明,更勝於先帝,東林一黨早就被打成了喪家之犬,易某還有何懼?”
也不待其他人接話,易星志接着道:“易某家中原本世居秦地,祖父原爲北黨之人。萬曆年間才搬到了東江,以布坊爲生。家中生計尚可,倒也算處得是詩書傳家。家父因三梭布織得不易,便一直苦心研究,想要提高三梭布日織所得。”
說到這裡,易星志臉上卻是浮現出懷念的神色:“當時易某還年幼,每日裡看着父親搗鼓那些木頭和鐵具,只覺得這是世上最神奇之事。自從易某七歲之時起,直到易某年過十一,父親纔算是折騰出一些眉目。原本那三梭布由好的織娘織就,每日所得亦不過寸餘。”
“待家父弄的機械完成之後,一個好的織娘,每日便可得近尺。依着當時的物價兒,一匹三梭布便可值銀三兩三錢。”
“若是無甚變故,便是依着這三梭布,易某家中亦可成鉅富之家。”
說到這裡時,易星志臉上的懷念神色全然消失,剩下的,卻只是憤怒:“太倉之地,離易某家中不過百里之遙,嘿嘿,太倉二張。”
聽到這裡,大堂中的衆多士子卻是暗暗舒了口氣。太倉二張現在已經撲成狗,便是怎麼黑他們,也不會再有人出來替他們洗白辯駁,今天這事兒便是傳了出去,大家也不會擔上甚麼干係。
易星志卻是不理會大堂衆人的反應,只是接着道:“張溥那小人得知某家有了這等事物,曾派人上門求取。家父數年心血,又怎麼肯輕易讓了給他?”
“那賊子求之不得,卻是陰使張採與那吳偉業,並復社之人,於暗中散佈謠言,只言說家父所造事物,會搶了松江衆多織孃的生計。其中,又有不少東林君子參與了進來,甚至還有人向家父保證,只要交出了這織機,東林一黨的君子們便會替家父發聲,退去復社之人。呵呵,以某看來,這些正人君子所爲的,不過是這織機罷了。”
易星志也不管大堂之中士子們的臉色在提到正人君子時不大好看,只是接着道:“鄉間愚夫民婦,又哪兒來的甚麼見識了?只道家父所造事物,會讓他們失了飯碗生計,全然想到到此物一出,他們所造的三梭布便多了,哪怕最後的價格低了些,所得卻仍較之前爲多。”
“復社之人與東林之人既然求之不得,便欲將之毀了去。害怕失了生計的愚夫們在復社與東林之人的鼓動下,在一個夜晚便衝向了易某的家中。”
夜間的清風館中,雖然燈火通明,並不顯得黑暗,只是搖曳的燈火映在易星志那張猙獰的臉上,卻是透出了一股子意欲擇人而噬的狠意:“嘿嘿,那一夜並不是甚麼夜黑風高的殺人夜,可是,家父與家母卻被人從牀上拽了起來,被那些混賬東西們用石頭,木棍,活活打死在家中的院子裡面。”
那王姓士子聽到這裡,卻是打斷了易星志的話:“若依着易兄所言,只怕當日你也是難逃一死,爲何?”
易星志冷笑道“若非易某當時正與二叔睡在旁邊兒的小院兒,只怕也是難逃一死罷。二叔聽見大院兒中吵嚷,知道形勢不對勁,便連夜帶着易某躲了起來,易某這才躲過一劫。直到第二日,二叔再返回家中查看之時,偌大的院子,早已被燒成了一片白地。”
“二叔這人生性謹慎,也不聲張,只是用火炭毀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一路帶着年僅十二歲的易某乞討爲生,便是身上帶有銀兩銀票,又如何敢拿出來花用?”
聽着易星志所言,大堂中的衆多士子腦補了一番當時的情形,卻是紛紛打了個寒顫。一年漢子用炭火燒燬了自己的臉,再帶着一個孩子,有錢不敢花,一路要飯爲生,想想都可憐,可怕。
依舊是那王姓書生先讚道:“令叔父高義,王某佩服。”說着,卻是向易星志拱了拱手,以示自己的敬意。易星志見大堂之中的士子都是拱手行禮,便也拱手回禮道:“多謝諸位兄臺。叔父高義,易星志永世不忘。”
謝過了衆多士子後,易星志這才接着道:“直到後來,我叔侄二人一路討飯到了嶺南,最終於了蠔鏡澳之後,叔父纔將易某送上了西夷的船,讓易某去西夷之地求學。”
“直至四年前,易某年近極冠,這才從西夷之地歸來,又化名爲易志星,私下買通了蠔鏡澳的官員,重新落了籍。”
“只是等易某回來後,多方查訪之下,才知道易某二叔在送了易某上船遠赴西夷之後,便獨身一人返回松江去尋那張溥張採等人報仇。只是易某叔父原本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又用炭燒了臉,落下了病,還未回到松江,便已經病故在路上的一個小鎮子。”
“倒也多虧得有好心人將之收殮,這纔不至於死後被人扔到亂葬崗上了事。易某又重爲叔父大人立了墳塋之後,便參與了科舉,這纔在天啓六年進了國子監。”
一時之間,在場之人都是心有慼慼焉,那些裝傻未曾退下去的姑娘,早已是個個杏眼含淚,不住地用手帕掩面低泣。
易星志卻又嘿嘿笑道:“那東林黨被先帝判了個逆黨,如今已經是夾着尾巴做人,至於復社,也在天啓七年的時候煙消雲散。易某原本便打算待春闈之後,求了恩典,去皇家學院中追隨徐大人,以後便與這器械爲伴,了此殘生,不意當今天子竟然開了格物科,衆位兄臺,易某又何必去考那甚麼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