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衣至,大雪漫白頭。
每年到了寒衣節的時候,南京總是會下上一場傾城的大雪,把整個南京城都給染成白色。
過了寒衣節之後就更不用說了,小冰河時期的冬天下大雪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不下雪纔是怪事兒。
崇禎皇帝跑出宮去浪的時候,正是揚揚灑灑下着小雪的時候,路上的行人都不是很多,不少人已經滿頭盡白,連身上也是披着一層雪花,道路兩旁栽種的老樹上面也是裹了銀白的一層,偶爾幾片還沒有飄落的枯葉隨着微風搖曳,告訴人們這已經是冬天了。
但是像這種小雪和不算太大的風並不能影響小商販們出來賺那幾文錢的銀子養家,各種叫賣聲在街上此起彼伏,倒是趕跑了一些冬天的蕭瑟。
像醉仙樓、怡紅院這種高大上的地方,則是不存在什麼冬天不冬天的問題,哪怕是外面已經飄着鵝毛大雪,也不會對客人們造成什麼影響。
當然,好的享受需要好的銀子來支撐,沒有銀子的話還是趁早滾蛋爲上,免得被人丟出去。
魯迅曾經說過,再窮不能窮後宮,再苦不能苦皇帝。
身爲堂堂的大明皇帝,自然不存在有沒有銀子這種搞笑的問題,就算自己身上沒帶,王承恩那個狗奴才身上也肯定沒少帶崇禎寶鈔。
但是去怡紅院這種地方是不可能去的,再怎麼高大上,再怎麼賣藝不賣身,或者說再怎麼****也是不可能去的。
質量比起後宮來不知道差多遠,也就蟎清那些飢不擇食的色中餓鬼才下得去口。
風月場所排除掉之後,剩下的唯一選項也就是醉仙樓這種高大上的酒樓了。
而且選擇酒樓的好處多多。
既不用在街上體驗挨凍的滋味,順便還能在酒樓上面聽着大量的讀書人吹牛逼。
沒錯,這個時節有心情在酒樓吹牛逼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讀書人,至於那些個商人,多半都是沒什麼心情出來浪的。
跟後世苦逼的學生狗不同,大明朝的學生狗們可是有錢的很——哪怕是個秀才,混個衣食無憂都沒有問題,更何況是舉人進士一類的。
不出崇禎皇帝所料,剛剛登上醉仙樓二樓,就聽到了一片嗡嗡聲,其中不乏一些人在討論呂宋和大琉球的問題。
挑了個靠窗位置坐下來的崇禎皇帝也不以爲意,反而自顧的招呼了小二點了酒菜,然後就靜靜的聽着這些個書生們大吹牛逼,指點江山。
吹牛逼好啊,有心情吹牛逼就沒心情考慮別的,只要不上書諫言,也別想着什麼抗稅衝擊衙門,隨便怎麼吹牛逼都沒問題。
崇禎皇帝正胡思亂想間,幾個果碟和一壺溫酒就已經先端了上來,其他的菜倒還需要等上一會兒。
外面的雪漸漸的大了,酒樓中的火盆也燒的越發的旺,裹着厚厚的裘衣,倒也不覺得冷。
但是那些個書生們看起來就有些死鴨子嘴硬的意思了——冷是肯定會冷的,但是不說,硬抗。
心中正暗笑,崇禎皇帝就聽到鄰桌上有個書生神秘兮兮的道:“前些日子傳過來的消息聽說了麼,濠鏡澳那邊幾千個蠻子,說殺就全給殺了,血流成河啊。”
另一個書生不以爲意的道:“還濠鏡澳呢,都改稱澳門了,濠鏡澳已經是舊稱了。李兄這消息可不夠及時啊。”
李姓書生道:“改稱之事早就知道了,方纔我說的是那幾千個蠻子的事兒,那符指揮使可是真夠狠的啊?”
旁邊的書生呷了一口酒之後才道:“你們這都什麼消息啊。沒聽說麼,大琉球的蠻子們也被殺光了,一個都沒留下。”
李姓書生道:“不知二太先生是如何想的,全都殺光了,如何獻俘太廟?莫非再隨便抓幾個充數麼?”
坐在李姓書生對面的人卻笑道:“那蠻子總得有蠻子窩纔是,二太先生率兵追擊蠻子,不可能全都殺光。”
李姓書生搖頭道:“孫兄之言太過樂觀了。那蠻子們有蠻子窩是必然的,但是要說追殺到蠻子窩麼,卻也不見得。”
孫姓書生好奇的道:“願聞其詳?”
李姓書生笑道:“距離!那荷南佛朗機國離我大明何止萬里之遙,單隻憑福船去攻打佛朗機國,打肯定是能打,但是這損失也不見得會小。
先不說這海上的風浪如何,單憑是運兵過去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畢竟是遠征他國,不同於大琉球和呂宋屬於在家門口做戰。
就算一次運過去幾萬士卒又能如何?佔據一個地方,然後再往返運兵?這個時間可不是按天計算的,而是按月算的。”
聽到這話,剛剛喝了一口酒的崇禎皇帝暗自點了點頭,看起來這些讀書人一旦把腦子用在正事兒上還是很好用的。
放下酒杯,向着對面的幾個書生拱了拱手之後,崇禎皇帝纔開口道:“諸位兄臺,小可李信,不知可否請諸位兄臺共飲一杯?”
李姓書生也沒客氣,兩桌併成一桌便坐到了一起。
一番流程化的互相介紹吹捧過後,崇禎皇帝纔開口道:“方纔聽李兄說到遠征佛朗機之事,心中難免有些不解,還望李兄能夠解疑?”
李承彥笑道:“五百年前是一家,有何不解之處,李公子儘管問便是,小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崇禎皇帝道:“好!等的就是李兄這句話了。方纔聽李兄說運兵之事是個大問題,小可左思右想也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不知李兄可有教我?”
李承彥道:“這又有何難?那荷南佛朗機雖距我大明萬里之遙,可也是一個國家,一如之前的琉球國。”
崇禎皇帝還沒有把琉球國跟荷蘭國中間的關係捋明白,就聽李承彥接着道:“我大明可租借琉球的奄美諸島,自然也可租借那荷南佛朗機的地方以爲艦隊基地。
但是又有誰能規定我艦隊基地裡面不能駐紮衛所士卒了?待基地兵多將廣之後,區區荷南佛朗機小國,自可一鼓而下。”
崇禎皇帝敬了李承彥一杯後才拍手道:“好!李兄的想法可謂是一個新的思路,倒是頗有些參考價值。”
李承彥笑着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只是這其中還有一個問題存在,若是不解決,依舊不太好辦。”
崇禎皇帝道:“願聞其詳?”
李承彥道:“何來蘇、張?”
崇禎皇帝聞言也是一愣。
蘇、張這兩個字代表了什麼,如今已經不能算是不學無術的程序猿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
蘇秦在趙國提出合縱六國以抗秦的戰略思想,並最終組建合縱聯盟,任“從約長”,兼佩六國相印,使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
張儀遊說入秦,兩度爲秦相,後來出使遊說各諸侯國以“橫”破“縱”,使各國紛紛由合縱抗秦轉變爲連橫親秦。
這兩個縱橫家的大牛自然是牛逼的,靠着一張嘴就攪動天下風雲,比之後世那些黑話連篇的外交官們也是隻強不弱。
但是問題在於,這樣兒的大牛,眼下的大明國沒有。
當然,也不能說是沒有,起碼施鳳來這個轉頭去研究公羊學說的傢伙肯定是能夠勝任外交官這個偉大職業的。
但是施鳳來的年紀在那兒擺着呢,再弄出去當外交官,哪怕是已經沒有多少良心的崇禎皇帝也有些於心不忍。
但是轉念一想,崇禎皇帝就把目光投向了李承彥。
再次端起酒杯勸李承彥等三人飲了之後,崇禎皇帝纔開口道:“若李兄爲使,出使荷蘭,該當如何?”
李承彥一愣:“荷蘭?”
崇禎皇帝笑道:“昨兒個傳來的消息,陛下因爲荷南佛朗機妄稱荷南而大發雷霆,令更名爲荷蘭。”
李承彥點了點頭道:“這倒也是應有之意。陛下雄視天下,自然不會容許那些番邦蠻夷妄稱中華地名。”
不知不覺中被拍了一記馬屁的崇禎皇帝自然是心中大爽,笑道:“李兄還沒回答小可的問題呢?”
李承彥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陛下有旨意,凡軍民利病,獨不許諸生建言。”
崇禎皇帝不以爲意的道:“何來建言之說?今日不過是我等在些小酌,自然與陛下旨意無礙。”
李承彥聞言,倒也不再矯情,反而直接開口問道:“那李公子可知蘇、張二人爲何鼓動脣舌便可攪動天下風雲?單靠三寸不爛之舌麼?”
見崇禎皇帝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李承彥心中也是大爽,也不再關子,而是接着道:“蘇秦佩六國相印以抗秦,乃是因爲秦強而六國弱;張儀連橫破縱,同樣是因爲秦強而六國弱。
倘若秦國不強,與六國相同,則蘇、張皆無用武之地,倒是孫、龐有了大展身手之機。
方今形式,其實與之相差不遠。
陛下聖明,德被蒼生而又虎視天下,遠邁秦皇漢武,我大明自可比之爲秦,我大明之外便可比之於六國。
當今大明需要的不是蘇秦,而是張儀,或者說王玄策。
有大明的水師艦隊在身後,那荷蘭蠻子若是從了,便是割地於我,所割之地,便爲我大明水師艦隊基地,增兵於彼,兵足則滅荷蘭。
若荷蘭蠻子不從,我大明自然可以就近聯絡其他受荷蘭欺壓的蠻子,以割荷蘭之地的好處支持其滅荷蘭,好處同樣少不了我大明。
至於滅了荷蘭的蠻子,本身就是因爲我大明的支持,自然可供我大明驅使,旦有二心,我大明水師基地已成,滅之可也。”
一番話說完,李承彥這才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笑眯眯的道:“李公子以爲如何?”
崇禎皇帝拍手道:“不錯,李兄所言極是。莫非李兄所學乃是縱橫之術?”
李承彥道:“不錯。當今天子鼓勵百家學說,除不許諸生建言以外,餘者不禁,倒是讓李某看到了縱橫術的用處。
正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李某正打算開春之後往京師一行,參加今年的春闈。”
崇禎皇帝笑了笑,端起酒杯道:“那就先祝李兄旗開得勝!我等共飲一杯!”
小透明一般的孫希元和另一個到現在都沒怎麼說話的周洪昌聞言,便與李承彥一起端起酒杯道:“共飲!”
崇禎皇帝卻又突然間起起來一個問題,問道:“依李兄之見,那荷蘭之地當如何治之?”
李承彥斟酌着道:“若是歸我大明直管,只怕與周邊那些蠻子們摩擦會越發的多,會牽扯我大明的兵力與精力。
依我之見,倒不如依開國塞王分封之例,坐視塞王與之爭鬥。
只是可惜了,我大明千辛萬苦打下的地方,卻又要分封給塞王,未免不夠盡善盡美。”
崇禎皇帝笑道:“分封塞王又能如何?如何不夠盡善盡美了?新明島之地不是一般的封給了諸藩王麼?”
李承彥搖頭道:“新明島之地與荷蘭之地如何相同?新明島之地盡爲我大明百姓遷移而去,一應制度與我大明無二,加上孤懸於海上,自然也翻不起什麼浪花來。
那荷蘭之地則不同,哪怕是我大明遷民實之,又如何保證其他的蠻子不會前往?
再加上分封過去的塞王必然會與周邊的蠻子爭鬥,早期因爲要依靠我大明的支持自然是無礙,可是當塞王實力增強之後呢?寧王之鑑不遠,不可不慎。”
崇禎皇帝依舊是不以爲意的道:“尚有推恩令在,又何必擔憂?”
李承彥依舊搖頭不已:“推恩令可用之於新明島,卻不可用之於荷蘭之地,否則周邊的蠻子未平,荷蘭國卻又四分五裂,最後傷的是我大明百姓,必然爲陛下所不喜。”
雖然已經與朝堂和軍府討論過這個問題,心裡也大概有些把握,可是崇禎皇帝依然想要聽聽李承彥的看法:“那依李兄之見呢?”
李承彥道:“李某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只能說是走一步看一步。除非我大明的戰艦能夠比現在更快,更強,足夠壓制分封到荷蘭的塞王才行。”
崇禎皇帝笑道:“這又有何難?福船雖強,可是我大明的皇家學院不也是一直在改進之中麼?依之見,軍府那邊必然不會同意給塞王們最新最強的艦隊,而是隻會給他們一些不弱於蠻子的戰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