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說完之後,頓首無言,而整個大殿之中,除了崇禎來回踱步的聲響外,就是一點聲息也無。
崇禎的性子,內廷衆人,絕不可過問朝政!
崇禎十一年時,有內監公然關說外朝事情,崇禎大怒,在乾清門問清之後,親手持永樂年間留下來御用龍泉,一劍誅之。
有此一事,內監固然是老實萬分,整個內廷之中,也再也沒有人敢過問關說外事。
便是當年田貴妃,備受寵愛,也絕不敢在外廷之事上多嘴饒舌。
因爲皇帝又忌刻,也多疑,稍微不慎就被懷疑,一旦被疑,就很難有好下場了。
所以此時周後眼淚汪汪,唯恐崇禎暴怒下重罰愛兒,但就是一個字也不敢說出口來。
“你的這些話……”半響過後,崇禎才又開口。思謀這麼久,他似乎想的極深,極遠,此時開口,竟是連嗓音也嘶啞了,看着朱慈烺,他吶吶道:“若是早些和朕說,朕沒準能聽你一兩句……然而現在大軍已動,耗費了國家多少銀兩,還有糧食,布匹、草料,光是支應大軍的民夫就得十萬人以上。軍中所用的鎧甲兵器,箭矢、鐵、牛筋、生漆,哪一樣不是朕和內閣諸臣並工、兵、戶諸部辛苦蒐羅而來?這賊不去打他,他便四處流竄,攻陷州府,荼毒生民,他們破得一個府,便只知道開倉放賑邀買人心,只放不收,不事生產,卻不知這麼一弄,地方官府幾年都緩不過氣來!朕,也實在是難哪……”
崇禎緩緩而言,聲音中也是充滿疲憊,在場的人,卻全是呆了。
幾時聽過皇帝用這種口吻說話來着?
“原來父皇苦衷若此,兒臣知道了。”朱慈烺心中卻滿是失望,說來說去,還是改變不了原本的歷史軌跡麼?不過崇禎倒也並不完全是推託,戰爭之害,大約是自己這種現代人和處於深宮中的皇太子無法想象的。而大軍一動,一切物資供應上去,以現今大明的國力,恐怕也很難下定決心撤回。
但十萬王師,就這麼輕易浪擲了?
崇禎此人,似乎就陷進一個怪圈。越想早點解決麻煩,回覆國力,就越是把有限的資源,輕易浪擲。
松山之戰是如此,朱仙鎮是如此,現在的大戰,又是如此。
悲劇的國力和現實造就了悲劇的性格,不知道是崇禎屈就現實而成了現在急燥操切的性子,還是他的這個性子,使得國事越發崩壞?
“兒臣想請父皇下詔,如果孫傳庭尚未與賊決戰,不妨後保糧道,徐徐進擊,不可輕兵浪戰。”
“這個可以,今日你這麼一說,朕亦覺得糧道不大保險。”
崇禎略作沉吟,已經頷首答應。他畢竟是秉國十餘年的君主,孫傳庭的糧道長達千里,又無重兵保護,着實危險。
沒有人提也罷了,朱慈烺適才一說,崇禎也是覺得糧道有些孤懸,確是危險。
此時的父子二人,已經象是正經的君臣奏對,崇禎也象是與大臣商討國事,正襟危坐,神情也是鄭重起來。
“吾兒確實有長進了……”
說完此事,崇禎已經走到了跪在地上的朱慈烺面前,伸出手來,在朱慈烺的頭頂脖間輕輕摩挲着,眼神之中,適才眼神中的那些陰冷與懷疑已經消失不見。
朱慈烺的這些見解如此高明精到……崇禎可以斷定,東宮那些講官是說不出來的。
便是朝中大臣,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用之才,便是被斬首的陳新甲,現在回想起來也是難得的幹才了。
所以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將成年未成年的長子,確實是已經有了質的蛻變!
“回奏父皇,”朱慈烺現在身心俱疲,只想離開,不過他性格堅毅,以前習武,練的腸子都粘在一起了也沒叫過一聲苦,現在雖然身處逆境,但總得死中求活,多布几子,越多越好。因向崇禎奏道:“兒臣今天去內操閱看,見京營武官還有幾個可堪造就的,想選取教習,伴兒臣習武。”
“可以,朕知道了,需着什麼,可以叫吳祥奏朕知道。”
吳祥是乾清宮的掌事太監,論說起來比王德化和王承恩還要和崇禎關係近些,有這麼一句吩咐,自是崇禎十分讚賞朱慈烺今晚的表現,方會有如此吩咐。
“兒臣謝過父皇!”朱慈烺也是十分的歡喜,跪下謝恩。
“日後你要多關心政務和軍務,大明天下,遲早也是你的。”崇禎心情極好,向着朱慈烺道:“但願吾能治平天下,不使得你將來真的有用武之地。”
“是,父皇定能使天下治平。”
“好了,退下吧。”崇禎又深深的看了朱慈烺一眼,這才轉過身去,向着周後等人笑道:“一場家宴,卻是如此情形,朕也深感意外。”
“這是皇上厚德,哥兒也知道爲聖君分憂了。”
周後不便說什麼,反是袁妃上前,笑着褒獎挪揚,顯見這一後一妃,關係尚算不壞。
“唔,唔。”
袁妃的話十分重聽,崇禎坐在御案之後也是笑容滿面,頻頻點頭。
這樣的情形在內廷中也是很少見了,適才崇禎大發雷霆也是將衆人嚇的不輕,此時氣氛和緩,長平與昭仁兩個公主便先笑鬧起來,幾個皇子也是到朱慈烺身後,他們都是十二三歲,適才朱慈烺在崇禎面前絲毫不懼,侃侃而言,定永二王嚇的臉都白了,現在無事,衆皇子還留有少年心性,此時都是向朱慈烺攀話,極盡仰慕之情。
鬧到二鼓時分,崇禎還要批折,所以衆人才都辭出。
出得乾清宮正殿殿門,周後便是拉住朱慈烺,四手相執,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
“真沒想到,我生的孩兒,居然有如此大的出息。”
“娘娘!”
朱慈烺已經快十五,實在不適合做這種親呢的動作了。
“好好,這一回就放了你。”周後鬆開他手,卻又好生端詳了一會兒,這才忍俊不禁地一笑,只道:“小小人兒,真的看不出來,一下子就變的這般老成。”
“娘娘,國事氣運不好,當兒子的不能耽於燕樂了。”
“唉,外事我們女人家也不懂。不過,你今日表現,你父皇也是讚許的。以後,更要上心,遇事也能幫你父皇分擔一二……記得沒?”
“是,兒臣記得。”
這麼殷殷囑託,半響過後,周後纔在衆宮人的簇擁下轉過乾清宮的東牆,向着坤寧宮的方向去了。
袁妃也含笑說了幾句,今日朱慈烺頗承她的情,自也是禮數週全的應答,送了袁妃走後,諸皇子辭別,回皇子所居的南三所,昭仁公主就住昭仁殿,自也有大羣的保姆宮人伺候,時間這麼晚,小姑娘已經睡眼惺鬆,被人抱着離去。
長平公主居處在壽寧宮,一大家人適才還全在一殿,這麼一別,連昭仁那個小孩兒也自有一番天地格局,想來也真是好笑的很。
步輦已經在下頭等着,深秋的北京夜間寒氣逼人,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去,只見乾清宮明間裡還是燈燭通明,顯然,崇禎已經開始辦公了。
一想起適才那些親人不久將來的結局,他的面色便是難看的很了。
崇禎不必說了,上吊煤山,國君死社稷,還算是死得其所。
周皇后和天啓帝的張皇后,再加上袁妃,都是自縊而死。
周後臨死前抱怨崇禎二十年不聽她一語,以至於全家落到這種地步,到了那時,崇禎也只能沉默不語了。因爲在事急時,南北道路交通還暢通,周後便勸崇禎早日南遷,以做將來之計。但剛一開口,就被滿腦子祖制,認爲后妃絕不能幹政的崇禎給堵了回去。
等到一家大小都被一鍋燴的時候,卻是後悔也晚了。
原本的太子朱慈烺、永王、定王等皇子先是在宮門前跪迎李自成,亡國後悽慘落魄就不必說了,其中滋味,恐怕只有這些皇子自己知道。
但李自成好歹有一點大氣和胸襟,並沒有爲難這三個孩子,封太子爲宋王,帶在身邊。
不過後來李自成敗於建奴之手,太子並永定二王,也是落在了清軍之手。
清朝統治者可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假稱太子和永定二王全是假的,俱都斬首了事。皇五子朱慈煥是最慘的一個,在戰亂中僥倖逃脫,後來民間屢次以朱三太子造反,就是用他的名義。
其實朱慈煥一直隱姓埋名,教書爲生,何曾有過造反的念頭?
這麼一直躲到康熙四十七年,朱慈煥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翁,有子女六人並一個孫子,還有一妻一妾,一家老小甚是和樂。
但不幸行蹤暴露,康熙以“雖無造反之實,但未必沒有造反之心”的理由,將朱慈煥凌遲處死,妻妾上吊死,六個子女和一個孫兒,全部被斬首。
已經是康熙四十七年了,建奴仍然放不過一個衰頹老朽無用的教書先生,其狹隘刻忌狠毒,簡直不似人類。
就這麼一個皇帝,還有人高唱“再活五百年”的讚歌給他,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至於長平公主,亦是在亡國之時,上演了一出世人皆知的悲劇。
當崇禎揮劍砍落她一隻胳膊,慘喝道:“你爲什麼生在帝王家!”的時候,不知道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心中與肩頭的創痛,哪一種更痛一些?
不幸生在帝王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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