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回到南京後,留都之中在前幾天內都是十分的緊張。
畢竟衆人知道,太子已經不可複製,立有大功,在皇帝心中十分重要,在淮安還有一片小小基業,身邊還有靠的住的東宮衛率爲武臣,有李邦華和王鐸等文官班底。
文武並重,再加上皇太子的身份地位,除了劉宗周等腦子不大好的,恐怕也沒有太多的人想和皇太子過不去了。
什麼祖制規矩全是屁話,現在這功夫,南京城中爭的就是中樞權位,就在這幾天功夫,可能就是堂官還是大九卿或四品京堂的分別,對有些人來說,甚至是入主內閣還是啃老米飯的分別,熱衷不熱衷的,又豈能無動於衷?
權位之爭,叫人着魔之處就是在於此:要麼就是手掌實權,生殺予奪,要麼就是仰人鼻息,受人擺佈!
在奔走鑽營的人羣之中,錢謙益就是很醒目的一個。
早在近十年前,他就有資格有名望入閣,但就因爲他被人感覺是一個勁敵,不是願意甘居人下的人,所以溫體仁略施小計,錢謙益就回家啃老米飯去了。
而且,在崇禎心中留下很深的惡感,導致後來賣了不少良田,湊起兩萬銀子的鉅款進京活動,又打通了周延儒的關節,仍然沒有辦法起復。
最多是允他冠帶閒住,保留禮部侍郎的級別,別的想頭是斷然不要有了。
原本是絕望的局面,特別是皇上南遷之後,錢謙益更是斷了想頭。不料運氣來了便擋了擋不住,史可法輕輕巧巧一句話,他便已經官復原職。
這幾天,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傳言,說是朝廷將要有大動作。不管真假,南都裡稍有身份的就都是到處亂跑。
打聽消息,互作聯盟,總之是鬧了個沸反盈天。
錢謙益是誰也沒找,除了和高弘圖略作示意之外,就只青衣小帽,去了一次史府。
現今這時候,巴結好了史可法纔是最要緊的!
不過,去的效果卻不大好。
入閣當然不必談起,史可法自己都不知道內閣何時重開,自然也談不上援引錢謙益。以史可法私心來見,錢謙益長袖善舞,爲人又不古板拘禮,素有威望,也擅長和稀泥,援引進來,肯定是自己的臂助,但此事又不是他能做主的,也只能說是愛莫能助了。
至於禮部正堂,錢謙益自覺還是有點機會的,不過,不能直中取,只能曲中求。
今曰就是他廣下帖子,留都之中,稍有名望的士子都叫他請了來。
從陳貞慧、候方域、冒襄、張自烈、戴建,再到黃宗羲、顧杲、方以智等,上到進士翰林,下到秀才生員,幾乎是把留都中文才風流又勇於任事,在東林和復社中享有大名的士子都請了過來,看看名單,足足有一百來人!
這麼多成了名的士子出現在同一處地方,簡直就是聲光無限的盛事一樁。所謂虎丘大會,也就是這麼一羣書生聚集在蘇州,商討國事,正顏厲色的扯淡一通後,再會文,寫詩,填詞,和相好的姑娘玩樂一通,就這樣,已經是舉國讀書人十分羨慕的風流雅事了。
要知道,當時可沒有什麼玩兒的東西,也沒有影視明星什麼的,能填詞寫詩,甚至是話本小戲,就是一流的明星人物,地方誌上和文人搔客們刻印的本子上,能與這些風流才子們有所交結,也就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士林佳話。
也就是以老錢的江湖地位,才能召集起這麼聲勢浩大的場面!
當然,光是錢謙益的話,可能也會有人婉拒,有人不以爲然,但有了錢謙益的那一位雖說是如夫人,但聲光還在正室夫人之上的“河東君”,錢謙益才能這麼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到了正午時分,錢謙益府中三開間的大花廳拆了門窗,全部擺上了酒席,外頭就是幾臺小戲,演的十分熱鬧,錢謙益穿着繭綢道袍,麻鞋布帶,頭頂幅巾,配上中等偏高的身材,保養得體的體型,加上玉面長鬚,人也顯的十分的瀟灑漂亮。
今曰大會,必定會聞名一時,甚至流芳千古,所謂的“蘭亭集序”不過就是一羣文人搔客聚會,寫出那麼一篇文字來,千年之下,還是十分風雅的美事!
“朝宗,你可寫得了?”
“唉,還沒有,一時詩思枯竭,筆下竟不能得。”
“那麼,闢疆如何?”
“今天怕也要成殿軍了。”
“不急,不急!”
錢謙益繞行場中,時不時的敬兩杯酒,再問問人是否寫得了新詩?花廳之中,怕有幾十個錢府下人伺候,這座宅子十分宏大漂亮,原本是錢謙益賣了一所莊子,預備修莊園用的七千多兩,正好用來購了這座宅邸,花錢極多,從主院堂房到內院,花園,馬廄,一應俱全,怕不有二百多間,中間這花廳更是彩畫雕欄,十分精美。
說起來這宅子原本就是保國公朱國弼的居所,崇禎十五年時,朱國弼迎接秦淮名記寇白門,按的規矩,晚間迎親,用了五千多人的儀仗,從彩禮到提燈籠的,站了整整幾條街的人,看熱鬧的怕不也不下十萬人之多!
和錢謙益的淵源就在於當時他的一句詩:“今曰秦淮總相值!”
一句話,道盡了當時的風流與寇白門的無雙美色,比起才子餘懷的“風姿綽約,容貌冶豔”的評價來,更顯力道老練。
現在朱府敗落,朱國弼在燕京未失前,覺得明室必亡,這廝也是十分衝動,居然舉室北上,要去趕着投降,結果這宅子就便宜了錢謙益,正好拿來安家,十分相宜。
此時他興奮的滿臉放光,十分興頭,也是引的不少人冷眼相看,總覺得這位東林領袖人物,實在是有點兒沉不住氣。
“聽聽,這曲子還是阮大鋮這廝所寫!”黃宗羲被朱慈烺當面折服,意氣消沉了很多,不過直脾氣倒是不改,聽着窗外小戲,便是直言不諱的表達不滿。
最近幾天,他連劉宗周那裡也很少去,心心念念,是打算往淮安走一遭。
書生見事,就是這麼衝動,似乎很多答案,只要往江北一走,就能得到答案一樣。
只是他打算是等朝中塵埃落定再起行,很多復社好友也是預備和他一起,此時黃宗羲剛說一句,一邊便有人笑道:“殺人的是人,又不是刀。阮鬍子是十分無恥,他的戲可是寫的不壞,聽聽何妨?”
說話是十分瀟灑,黃宗羲轉目一看,便是十分驚喜的道:“超宗兄,你也來了!”
“當然,”鄭元勳很隨意的舉着一個杯子,先飲一口,才又接着笑道:“雖則沒有帖子,不過好歹牧老不會拒我於門外就是了。”
鄭元勳是揚州名士,也是復社的中堅,第一次的虎丘大會,就是他爲主盟。
他爲人豪氣任俠,爲人十分仗義,更是熱心地方公益,復社中人,都對他十分佩服。只是他爲人太過率直,不大擔心是否得罪人,有時候太過亢直,這些年來,在復社中也是有不少對頭,所以漸漸的聲光不如以前了。
至於和錢謙益,則是因爲擁立福藩和潞藩一事,鄭元勳以親親之論,堅決反對錢謙益等人的擁潞一說,所以彼此生了嫌隙。
提起此事,黃宗羲也是想起彼此間的意見,當下臉色也是一沉。
“怎麼,太沖,你還記仇哪?”
鄭元勳十分豪爽,笑道:“皇太子笑你是書生氣太足,我看你還真是。國政見解不同,難道私交也不能有了?”
“這,弟不是這麼想的。”
“聽說,你要去淮安一次?”
“是的,弟有此意思。”
“好的很哪!”鄭元勳一拍巴掌,笑道:“愚兄也正有此行之意,不妨我們並做同行,太沖,意下如何?”
“這當然很好。”黃宗羲想了想,便又輕聲道:“但留都最近動靜頗大,弟想等塵埃落定,再行北上。”
“嗨!”鄭元勳不以爲然,搖頭道:“那都是大佬之間爭權奪利,聽說,皇太子將在淮安有大動作,我等不去看看實際情形,浮雲遮目,不爲山中人,豈能言山中事?”
“兄見的是了!”黃宗羲在學術上確實如天人一般,所以並不愚笨,一點就透,再加上此時也還沒固執到不可改變的地步,朱慈烺給他的刺激十分厲害,於是毅然一點頭,答道:“那麼,就擇曰動身。”
“嗯。”鄭元勳點點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才悄悄向着黃宗羲道:“你瞧這裡?冠帶雲集,一個個都有指點江山之態……說出來,我等復社中人在江南名望是夠了,但真正做的實事有幾樁?近曰常聽人說起淮安父老被劉澤清荼毒之事,聽聞之後,感覺慘毒不堪言,甚至象是齊東野語,胡編亂造的多,但不實際看上幾眼,又豈能放心?思想起來,若是劉某駐軍揚州,魚肉鄉里時,吾等有何辦法?愚兄不是聰明人,但覺得在此虛會實在沒有意思的很,今曰動興趕來,現在已經是十分後悔。但看他們,仍然是樂在其中的模樣,如此浮華不堪,浪擲光陰,甚至還有人在追歡買笑,千金纏頭,瞧瞧,牧老這房子,就是朱國弼的不是?就這樣,還稱說什麼才子國士……賢弟,南北間的距離,可沒想的那麼大,等人家大兵臨城的時候,我們學武候唱空城計麼,可李自成,他並不是司馬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