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此一語,衆人這纔敢依次站起,不過都是垂手肅立的樣子,半聲大氣也不敢喘。
笑話了,這是國家部堂機關,眼前這是正經的正二品的尚書,是國家大吏,彈指間,就能叫他們灰飛煙滅。
做爲一個整體,鹽商或者可能有叫高弘圖忌憚的地方,不過換成一個個的個體,還真沒有哪一個敢和這位東南三賢的其中一位叫板了。
“這一次,本官叫諸位過來,實在是有要緊的事要吩咐。”
戶部這處房子是一直都在使用的,不比別處機關,多半是閒曹,二百多年下來人蹤罕至,所以需要重新修葺打掃,才能使用。
各處大工,到現在已經接近尾生,不過大理寺和太僕寺幾個衙門尚在整修之中,空曠的皇城之中,也是不停的傳來敲擊的響聲。
“都聽着了?最近興修大工,幾十萬用出去了。不過,皇上還住在陋室裡頭,皇后住的舊殿裡頭還有積水,爲臣子的,用這個錢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提起這個,高弘圖也是鬱郁不歡,現在大工用的銀子,全是擺在明處,花費多少,都有賬目可詢,大元帥府的新聞司每天都有報紙,最近招了多少兵,用了多少銀子,皇城大工,花費多少,有幾多用在宮禁之中,有幾多是用在外朝,都是一清二楚。
坊間民情,也是十分清楚……皇家幾乎沒用一文錢,大半都用在外朝上,接着侍衛處,巡警司,京營禁軍改成駐防軍和工程廂軍……一連串的動作下來,都是交待的清楚,就算有人想在其中興風作浪,也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
有時候高弘圖自己都是奇怪,皇太子纔多大年紀,怎麼行事就如此老辣果決,一招一招的,雖然軍務處看不出來什麼,只是辦事效率確實增加了不少,不過和內閣權責相疊,有心人都瞧的出來,將來遲早要爭權出亂子。
至於少府和侍衛處,巡防警備司,新聞司,這些新衙門沒有用原本的南京官員,多是徵辟的年輕新銳,要麼就是燕京過來的勳戚,要麼就是清正老臣,幾方制衡,機構完善,居然是人人效力,一掃大明衙門固有的那種深沉暮氣,辦起事來又快又認真,完全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就是因着這幾件事,太子聲望比帶兵入城時高出不少來,當然,高弘圖也是覺着,和新聞司的孜孜不倦的宣傳也是大有關係
。
現在這個時候,江南士紳眼看被逼到牆角,但仍在不敢公開破臉,所爲的就是原本一直艹之在手的輿論已經被太子撬開一個缺口,一步步的逼上來了!
原本是十分頭疼,不知如何料理,好在眼前這些平素看不起的鹽狗子,倒是擺了一個現成的機會在眼前。
“你們都聽到了?”目視諸人,高弘圖也是一臉無奈,頓了一頓,又接着道:“眼下是到處都在用錢,現在各地的稅賦還沒有解上來,庫裡已經是用的海落石枯……不怕你們笑話,我這個大司徒手中的銀子還不及你們家裡的庫藏多。”
“哪能呢……您老真是說笑了。”
一個鹽商大約是要湊趣,趕緊媚笑着墊了一句,他是小意奉承,豈料馬屁拍在了馬腳上,高弘圖臉上神色只淡淡的,不過眼神一掃,卻是凌厲非常。
那個鹽商自知犯了大錯,當下面若死灰,趕緊退後兩步,不過,就算這樣也是晚了。今曰召見鹽商,原本就是要懾服衆人,這會有人自己出來犯錯,哪還有什麼客氣的?
當下就有幾個高府下人,也不是戶部吏員,就幾個小帽青衣的健奴上前,噼裡啪啦一通耳光就是打上臉去,嘴裡還是罵道:“大人說話,哪有你亂插嘴的份?”
一通耳光下來,打的那個胖乎乎的鹽商白臉上滿是紅色的巴掌痕跡,雙眼之中,也滿是被打下來的眼淚。
高弘圖冷哼一聲,道:“今曰召他們來就是會議,不要再打了,國家部堂,這成何體統?”
話雖如此說,不過他也委實沒有把一個鹽狗子當人看,打也便打了,揮退下人,也就只當沒發生過。
當下又冷哼一聲,繼續道:“反正現在這個情形,中樞大局絕不能亂了。流賊已經退出神京,東虜蠻邦小國,能有什麼作爲了?許他們一點好處,還不巴巴的給我大明效力?偏要和人家破臉死拼,鬧的天下人都不安生,何苦來?”
這是國家大政,這些鹽商一半是不敢說,一半是不懂,高弘圖說着,衆人也就是聽着,不少人還眼神遊離,盯着房門外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更有人心中不憤,鹽商在地方好歹也是腰間有銅,橫行一方,垛垛腳震動四方的人物,州縣老爺,也是當人上人敬着。
結果在這高弘圖面前,不但大人沒把大夥兒當人,府裡的下人都是直接能上手,一人捱打,衆人膽寒之餘,自然也是十分憤怒。
“所以中樞絕不能出事,”高弘圖只是盯着前頭的鄭元功,問道:“你叫鄭元功不是,淮揚一帶,數你家鹽場最多,我聽說,你的妹子,是魏國公的側室?”
“是,回大人的話,舍妹是在魏國公府。”
“哦,魏國公在上次兵變時,閉門不出,因此和幾家侯伯都受了皇上重罰,現在奉旨在家閉門思過,你知道麼?”
這事兒鄭元功有什麼不知道的?揚州鄭家,向來攀附的就是南京勳臣,百年之下,煙親結的最紮實的,就是這個魏國公府,也是有魏國公凡事照應着,所以還不大受人的欺負,不過現在魏國公吃了掛落,凡事不敢出頭,指望這位公爺是指望不上了……高弘圖的話,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再看看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同伴,鄭元功當下只是深一躬身,沉聲道:“大人有什麼吩咐,在下無不順從,絕不敢有什麼二話
。”
“好,好!”此人靈醒,高弘圖滿意地一笑,看看衆人,但見鴉雀無聲,於是將心一橫,只道:“凡事要穩,鹽斤乃國家根本,歷年調用南京各府寺的,一定要保障,少一斤半兩,就拿你們是問!”
“是,請大人放心。”
聽到這樣的吩咐,所有的鹽商當然是躬身低頭,誠惶誠恐的答應下來。
萬曆年間,淮揚產鹽最高是四億多斤,奉旨調入分配給南京的就有很大的份額,然後才進入流通市場,其中又再給權貴們瓜分,然後是鹽商自己的超高的利潤,這樣到市面上時,鹽的價格自然就十分高昂了。
就算如此,無論是四川的井鹽,山東一帶的海鹽,青海一帶湖鹽,都是遠不及淮鹽的質量和運輸便利,所以天下之大,仍然是以淮鹽爲主。
這個情況,到清季也是沒有改變,乾隆年間,淮鹽鹽引佔天下食鹽的六成,一直到民國早年,淮鹽鹽稅仍然是賦稅的重頭收入,只是在晚明這會兒,國家無力,好處盡入私人,鹽稅才百萬左右到朝廷手中,高弘圖所謂保障鹽斤的話,皮裡陽秋,根本不必當一回事。
“不能亂,就得穩。有人要涮新政治,改良鹽課,這是好事麼。”高弘圖懾服全場,無人敢再齜牙,心中也是十分得意,當下侃侃而言,豎起兩根手指:“涮新鹽課,用拖字決,反正有什麼官司,飛章稟報給我,我到皇上面前,和史公一起,幫你們打這個御前官司。第二,厘金勸捐,用拖,能不出就不出,能不動就不動,天下人總歸要吃鹽,皇太子這麼跋扈把持,弄的天下搔然,就算是儲君殿下,他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來!”
這兩條,也是高弘圖和幾個心腹部下,外再一羣知交好友,還有江南士紳中的名士,衆人一起商量定了,這才定下了這兩條辦法來。
涮新鹽課是大政,硬頂是不成的,只能用拖字,拖的時間久了,不廢自廢。陳名夏那邊,也是有相當多的人寄信過去,其中利害,叫這小子想清楚了。
大明士紳,和宋朝不同,宋之士大夫頗有一些敢做事的,也能做事的。所爲何來?就是俸祿高,皇家待之實在不薄,所以效忠皇家,自外士林的,王安石就是最出名的一個!
而到了大明,皇家的俸祿實在沒有幾個,爲了活命,也對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所以就有不少灰色收入,不算貪污。比如官員打秋風,寄產、投充、私和官司,反正給皇上賣力就是那麼一點功夫,真正不當官了,還能過的舒舒服服的,就千萬不能成爲千夫所指才成!
張居正算是能幹了,十年功夫,給大明府庫弄了幾百萬的銀子,還養起薊鎮和遼鎮幾十萬軍,弄的蒙古不敢入邊,土蠻聞風喪膽,天下太平如此,自己結果如何?
得罪人太多,自己身敗名裂不說,子孫也是沒有好下場!
幾方壓力一到陳名夏那邊,還有鄭元勳,龔鼎孳,總之太子那邊的文官班底,有的是辦法可想!
“怎麼樣?”高弘圖老貓戲鼠一般,看向衆人,而在他眼前,衆鹽商先是默然,接下來,鄭元功躬身以身,在他身後,過百人也是神色各異,不過卻都是齊涮涮躬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