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朱慈烺出來,李恭當然是忍不住的好奇。
這位小爺行事還真的是出人意料,這麼不聲不響的出宮來,卻又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不過他頗知干係利害,出門之外,也是一聲不出,連馬也顧不得牽,只是趁着夜色將身上長衫下襬紮在腰間,跟隨在朱慈烺幾人身後,也就不那麼礙眼。
宣武門東城根這裡,和京裡幾個大市所在的地界不同,街道寬敞,乾淨,沿着道路還有樹木,雖然沿途也有不少商鋪酒家,小販行人也很不少,但怎麼來說,都是透着一股靜謐雅緻的味道出來。
畢竟是書院和文官們聚居之所,雖然不比皇親國戚們聚集居住的中城地界那麼富貴繁華,但物華天寶,透着那麼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貴氣。
一行人穿的就是尋常百姓的衣飾,在這一坊之地,慢慢悠悠的走着。
沒過多久,到了一處大宅門外。
隔一條街,就能感覺到那宅門的氣派宏大,非一般人家可比。拴馬石和懸杆燈下,是密密麻麻的騾馬和轎子,長班轎伕們就蹲在門前街上,倚着牆根坐着聊天說笑話解悶,賣零食的,挑餛飩擔子的來回挑着趕生意,累的滿頭大汗仍是興頭的很,不停的吆喝買賣……離的老遠,便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再近一些,便是看到五間七架的正門大開,兩排幾十盞的戳燈次分明,把整個大門附近都照的雪亮通透,三層高的石階怕不有尋常人家五六層那麼高,階下車馬轎子不斷,不停的有隨轎而來的長隨高捧着大紅灑金雙帖,恭恭敬敬的小跑上階,然後高聲報名,門上也是有幾十號人站班等候,一見人上來,便是急速跑過來,接下帖子,再飛奔向裡傳稟。
這般來回穿梭不停,把主人要會的客人請將進去,因爲訓練有素,所以雖忙而不亂,人來的雖多,門前仍然是井井有條的模樣。
李恭忍不住駭然,心道:“這是哪家府邸,怎麼就這麼富貴熱鬧?”
此地距離李恭住處也不太遠,但不知道怎麼住進來這麼一戶人家,格局氣派和文官們是截然不同,文官性子內斂,哪怕就是當朝一品,也沒有這般的威風氣勢。
衆人也不打話,卻只是跟着朱慈烺走。
李恭想問些什麼,王源在他身側,只是搖了搖頭。
衆人卻沒有打大門那邊經過,而是從巷子口又直接折向北邊,向這大宅後頭繞行過去。一路逶迤而行,隔十步就有一盞高大的戳燈照亮,巷子之中,也是川流不息來往的人羣,十之八九都是短打勒腰的漢子,偶爾也有戴方巾,穿盤扣圓領的管家執事模樣的帶人匆忙而過,或是有執事站在巷子裡指揮往來,面上俱是緊張和精幹之色,一看就知道是成練出來的精明老成人。
李恭也是不覺咂舌:恁是誰家,能有這般興盛景像?
國朝大世家到現在都是垂垂老矣,哪裡還有這種惕厲向上的勁氣,哪裡又尋得這些精幹模樣的管家?
便是剛發達的周、田兩家皇親,府下奴才也是人模狗樣,欺男霸女的本事不小,真辦起來事來,腦花絞乾了也做不得兩件正事,不提也罷。
京中大世家虛實,李恭等京營世襲武官當然知道的清楚,說起當年,他家還是景泰年間老靖遠伯家的家將,此時委時不知,京師哪來的這個底蘊氣派都是十足霸道的豪門世家!
……
……
這樣走了裡半腳程,才繞到了大宅後頭,此處卻有一個極大的院子,打門前進去,裡頭是一排排的青磚瓦房,到處也是燈火通明,但見一排排的青磚瓦房高大巍峨,建的十分氣派,數略一數,怕不就有過百間,院子裡頭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羣往來,到此時,李恭纔是看明白了,此處應當是藏東西的庫房。
如他這種內廷供奉的人,也是看過大內的十字庫是何模樣,眼前此處,論起規模還差一些,但這種熱鬧興盛的景像,卻比內廷庫藏又要強過幾分了。
“你們幾個,都到甲字庫來!”
衆人進來,還正遲疑,一個青衣大帽執事模樣的中年漢子跑了過來,打量了幾眼,便道:“老範新找來的人手倒還不錯……快着點,甲字庫正缺人手,趕緊的!”
“好勒!”
朱慈烺響亮脆快的答應一聲,又向衆人使了個眼色,便是一起跟着那執事向着東邊的甲字庫行去。
這甲字庫原是糧庫,到了近前,衆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這數百間庫房,怕有一多半都是裝滿了糧食,每包正好是裝滿的一石精糧,數十個漢子正從庫裡往外扛着糧包,偶爾有灑落在地的,一時也沒有人去管,只是在滿地的精米上踏腳便走,糟蹋可惜,卻也是顧不得了。
“還楞什麼,快着點,扛三包領一籌,十籌便是一兩銀子……你們這些夯漢,怕是這一輩子也沒賺過這般多的錢!”
一般京中苦力的行市,自是沒有這麼給銀子的,現在這價格超出行價好幾倍來,怪不得那些搬庫的苦力壯漢一個個走起步來揚塵帶風,份外給力。
“東主實在是大方,俺們快點幹就是了。”朱慈烺帽顏拉下,不使人看清面目,一邊答話,一邊就手兒就把一包糧食扛在了肩膀上。
這執事先聽他的嗓音,還擔心他年紀太小,身子也不怎麼壯碩,及至看到朱慈烺一包在肩膀,輕鬆寫意大步而出,這執事倒是一楞,嘀咕道:“這廝看着不壯,倒是恁大的力氣!”
皇太子先搬,各人還有什麼可說?當下衆武官紛紛上前,每一都是扛包在肩,向着外頭大步而去。
他們好歹是正經的世襲武官,身手高強,用來扛這麻包倒也真的全不吃力,當下大步如飛,在引領下直出倉房,這一回卻又是打西門出去,順着人流一路走將過去,到了門外,卻又是燈火通明,騾馬嘶喊,粗粗一看,便是有幾十輛大車等着,上滿一車,便是接着下一車過來,衆多的執事管家大聲叫喊,拼命調度着車馬伕子進出,所以雖忙不亂。
等朱慈烺等人一人領了十來根竹籌,外頭的車隊方纔方滿,數十輛車一輛接着一輛,緩緩而去。
“這個時辰,還能出城?”
朱慈烺一頭一臉的汗,也落了不少灰塵,這會混在一夥夫子當中,擦汗喝水,看模樣真格就是出來做活賣力的百姓子弟,哪裡還有一點皇太子的貴氣?
聽他這麼說,邊上衆夫子都是笑,連一個青衣執事聽了也只是笑,半響過後,纔有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向他道:“這後生是頭一回到這兒來吧?”
“是啊,大爺,”朱慈烺很乖巧的道:“所以要打聽打聽,這裡的活計來的不易,俺還想常幹下去。”
“這小郎君還算伶俐,老漢就多說幾句。”老者誇他一句,又是笑道:“教你一句乖:咱們東家要什麼時候出城,就能什麼時候出城,哪裡還管的了城門關不關?”
“了不得!”朱慈烺咂舌:“這陣子還有什麼活計沒有?”
“這一回出完,總得歇息一陣子,糧食,布匹、草藥,這幾樣是大宗,還有一些小宗的貨物,都是府上家生子挪動,咱們外人插不上手。倒是再過一陣子,城外有搬動豆料的活,後生你要不怕吃辛苦,到時候跟着去便是了。”
“不怕,不怕。”
“咱們東家,在京城只是週轉挪動,老漢我曾經去過張家口地界,那裡纔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大買賣!打京師和山西各地運過去的糧食,真真是堆山似海,運進來的貨物,那叫一個稀罕寶貝,整車的上等毛皮,管你一輩子也見不到那麼許多,還有拳頭大的珠子,整筐的往下搬,還有好馬,騾子,牛羊……”
“死老段頭,越說越來勁了不是?再這麼貧嘴惡舌的,小心着你的差使還保得住保不住。”
原本這老頭說的時候,邊上的執事也是笑而不語,臉上也滿是傲氣,顯然東主的財富和勢力也是頗叫這執事覺得驕傲,後來聽的老頭子越說越多,所關非細,所以便斥責着道:“再說下去,就掌嘴二十,再攆了你出去。”
“不敢,不敢!”老段連忙起來躬身,賠笑道:“小老兒是忒煞多嘴,再不敢了。”
“嗯,你們幾個再歇息一回,等會再到丁字庫搬運布匹,今晚還要再出去二十輛車纔算完事兒。”
“是,好勒!”
到了此時,李恭纔是知道,原來這處地方住的不是什麼豪門貴戚,倒是一個身份微賤的商人。只是適才從大門前過,那般的氣勢威風,公侯之家也不過如此,而就憑一個商人,得有多大的財富,才引的那些齷齪官兒上門來拜,又是怎麼經營的諾大勢力,夜晚都可以隨意進出城門?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山西範家,晉商中的頭一份,身家鉅萬,人都說他家有五百金羅漢。”站在人羣中,朱慈烺看着來來往往搬運東西的人羣,向着自己身邊的心腹們小聲道:“這些過萬石的糧食,布匹,藥草,你們以爲都是發運到哪裡的?”
“告訴你們吧。”他微微一笑,又接着道:“先到張家口,由口外商人接盤子,再折向東。”
“小爺是說?”李恭渾身一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朱慈烺,只道:“是送向關外?”
“沒錯。”朱慈烺點了點頭,咬牙道:“混賬王八蛋東西,他們把大明和祖宗賣了個好價錢哪……眼前這些,就是從口外出關,倒賣給東虜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