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地上形成了潺潺細流,留着一字須的青年人從碼頭僱了一頭騾子,撐着傘,在細雨中一路東向,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後,從高高的堤岸再到緩坡,再是大片的土地田宅,再看到鱗次櫛比的住宅……騎在騾身上,衣衫已經弄的溼漉漉的青年旅人也是鬆了口氣——清江終於到了。
此時的清江已經正式立縣,不過,衆所周知,江北的施政情形和別處不同,軍務民政都是大元帥府一把抓。
在六月到七月之間的時候,大元帥府成立了廉政司與民政司等新機構,算是把舊有的官僚體例徹底給拋開了。是故,清江雖然立縣,其實就是找個衙門掛塊牌子,具體的行政事物,全部是由大元帥府下諸司執行。
現在已經是七月二十八,暑氣都被這綿綿細雨逼退了許多。最少,這個騎在騾上的青年旅人是從北方渡黃河而來,河南這一夏仍然少雨,兩個月間只下過一場小雨,沿途過來,莊稼枯黃,土地乾裂了口子,收成不好已經是顯然之事,當然,這個青年一臉矜持,雖刻意穿着樸素,但手指上一個碧綠如春水的扳指也是把他的身份暴露的差不多了,莊稼好不好當然不關他的事,只是沿途過來,太陽當空,酷烈難擋,而且官道上浮塵漫天,走一天下來人身上能撣下三斤土來……到了清江,果然是兩個世界了。
“唐大爺,你老可來了!”
清江縣治綿延二十餘里,原本就是極繁盛的地界,皇太子至,又是大興土木,修築行營衙門等諸多建築,別的不說,就清江縣東北那裡的官倉就加了好幾倍的面積,而原本的戶部工部倉庫,收歸行營,再有好幾個大船廠,工人加了十好幾倍,正在加班加點的造船。至於船隻樣式,卻是由皇太子僱傭的泰西人一手主持,遠遠看樣子,也不是鄭家水師用的那種福船模樣,而是正經的泰西船的式樣。
船廠,倉庫,加上幾萬新軍將士,清江人口,翻了一倍有餘。
眼前這裡,就是一個山東館子,老闆到夥計全是濟寧府過來,燒製的一手好口味的魯菜,飯莊裡外,都是擠滿了人。
不過姓唐的客人一到,從掌櫃到夥計都迎了出來,就在滴水檐下站班,遠遠的都是躬下身去,那模樣,自是再恭敬不過。
“你們都直起身來,不要被人瞧了去。”
姓唐的青年一皺眉,原本平和淡然的臉上也是一副剛愎模樣。這一瞬間,就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出來了。
“是,大爺!”
掌櫃一聲答應,就是張羅着把人迎進去,再又叫人用精料餵馬,檐下雖然是稀里嘩啦的水點落下來,不過這麼一張羅,叫人覺得心中喜樂,似乎雨都下的小了。
“大爺,這一行可辛苦了。”
到了雅間裡頭,掌櫃的神色就又越發恭敬了,不僅跪下,還砰砰叩了幾個頭。
“起來,起來。”
姓唐的青年臉上也是不勝感慨的樣子:“我家的家僕也不少,不過唐十二你是最忠心的一個了。起來吧,起來說話。”
原來這掌櫃卻是姓唐的家裡的奴僕,天下大亂,山東河南盡成戰場,這姓唐的一家遷到燕京,奴才不能帶的太多,因而各人都發了一點錢遣散出來,不料這唐十二一手好廚藝,就在清江這地方開了飯館,居然也是立下不少的家業營生。
“大爺過獎了。”唐十二笑的見牙不見眼的:“賺的錢再多,也不抵大爺這麼誇我一句。實在說,這麼幾年功夫,還是想老爺和大爺幾位。”
“眼前這事做好了,一樣能叫你生髮,能帶你回燕京。別的不敢說,給你弄個武官噹噹,以後不掂勺伺候人……怎麼樣,你敢不敢做?”
這位大爺潛行回來,所爲之事這個清江掌櫃當然不知道,不過既然同意安頓這個舊主子,心裡當然還是有所取捨。
倒不是這個掌櫃做的不開心,只是人都希圖大富貴,指望人生有改變,唐家是武將世家,家風說不上多好,不過對下人也不算太薄,所以機會一來,這個舊僕人當然還是選擇和主人合作。
至於在清江這裡過的如何,倒不是太緊要了。
“敢做。”當話題到此,唐十二便點頭答道:“大爺叫怎麼做就是怎麼做,風裡雨裡,都只聽大爺吩咐。”
“好,甚好。”
誇讚了一句之後,感覺此行順利,唐姓青年也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他就是曾經史可法麾下標營的參將唐起龍,其父也是大明軍中的參將,將門世家,怪不得臉上有一種精明外露,幹練果決的神氣。
身量行止,也是有一股子軍中歷練過的味道。
“北使團的消息,着你打探,怎麼樣?”
“大爺是想問陳家老爺的消息吧?”
“對嘍!”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北使幾個大官是五六天前從南京動聲,漕運船隻已經從江口出海了,直接向北。使團三個大官和隨員大約有小二百人,走了這麼多天,恐怕就在這一兩天就要到清江口了。”
“好,好!”
唐起龍臉上泛出光來,神色也是變的十分激動。
這一次,他自然是有改變唐家命運的大任務。六月的時候,他的父親就上了一道奏摺,直達御前。當然,也就是直達攝政王的案頭。
唐家雖是將門世家,不過祖父尚是副總兵官,父親就只是參將,而他辛辛苦苦,也就是在史可法麾下標營當了一個小小的參將。
等太子任大元帥,史可法的標營也和南京乃至大半個南直隸的普通營兵一樣,劃歸大元帥府管轄。除了少數精銳併入京營或各地駐防營外,大半標營就直接解散了。
他這個參將也是被命令到五軍都督府報道,接受安排。多半就是直接安插在京營裡頭,要麼就是放到外頭駐防營。
職位多半就是一個營官,俸祿什麼的都是死的,改制之後,軍法司權力很大,吃不成空額,也沒有辦法撈別的好處,雖然俸祿加了多少倍上去,不過,這麼點死錢又有何用?
沒法子的老實頭將官們是欣喜若狂,象他這樣的將門世家子,卻也懶怠老老實實的效力賣命,卻領那麼幾個小錢過活。
一怒之下,就是索姓丟了官職,沿河北上投了大清,只是這陣子降官降將太多,一個參將之子來投,當然不能和當年三順王時相比,唐起龍雖投降,也不過就是授了河南參將一職,這一下,可真是氣了個發顛。
好在機會來了,山也擋不住。北使團中,陳洪範卻是他的岳父,而且彼此都爲將門,知根知底,他的老岳丈爲什麼自請當使臣,唐起龍心中可是十分的清楚,當下就是由其父上書攝政王,薦子出使與陳洪範聯絡,奏疏一上,攝政王果然允准,因爲南朝情形隔膜已經很久,派過來的細作密探多半都被擋在淮河以北,就算僥倖有混過來的,不過是裝成車船店腳牙,上不得檯面,打聽到的都是些流言傳說,根本當不得正經消息。
究竟現在政歸誰手,明朝虛實如何,編有幾鎮,練有多少兵馬,皇帝心意如何……這些,沒有局中人來告訴實情,再根據情報來推敲分析,光是憑一些小道消息,根本證不得大道。
攝政王覽奏便批,唐起龍也是即刻起行。
明清議和成不成,打不打,那和唐家很沒有什麼相關。現在要緊的就是和陳洪範接上頭,打聽到切實消息,當然,最爲關鍵的就得得陳洪範一句話,或是最好親筆的一封書子。
立下這等大功,唐家的三代富貴就穩穩到手了。
至於國家民族什麼的,當時的人沒有這種考量,自是不必放在心上。
“陳家老爺一到,你就趕緊知會我。”唐起龍吩咐道:“我有要緊的事,要親自見他。最好是想辦法請他單身出來一次,就在你這裡會面。”
這個飯莊和當時很多館子一樣,後舍也有兩排可住人的房舍,有的客人就在這裡吃住,取一個方便快捷。
唐起龍當然就住在這裡,而陳洪範如果能在此相見,當然是最好不過。
“是,請大爺放心,小人已經派了好幾個靠的住的夥計,就在官道和官舍附近打聽。使團人數不少,一至清江,就會有消息傳過來的。”
這樣一來,事情就很順當了。
唐起龍十分滿意,唐十二給他安排的這個房間十分雅緻安靜,隔窗向外看,雨幕之中,清江縣也是清晰在望。
沿街房舍多是高大軒敞,就算這樣雨天,街道上仍然是行人如織,十分熱鬧。
就算是叫賣聲,也是南來北往,河南山東再到江南閩浙,真是什麼方言都能聽的着。
思想起來,似乎就在燕京,也是遠遠不及這裡了。原本京師地界,當然比清江這樣的縣治強,不過滿人入城之後,隔絕內外,禁斷商旅,現在的京師,卻是猶如死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