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馮公子來了?”
在壽皇殿等了一會兒,名叫李繼業的東宮掌事太監騎馬趕來……這陣子東宮上下都是又黑又瘦,累的脫形,李繼業整張臉也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樣,他看向李繼業,聲音也是又尖又急,只道:“小爺這會沒功夫來內操,你到後右門等吧。”
“是,謝公公提調。”
“瞎,說這個幹什麼!”李繼業勉強提起精神來,向馮愷章笑笑,又道:“過幾天還要仰仗你纔是呢,到時候,請多照顧吧!”
一句話才說醒了馮愷章,怪不得這個太監今天這麼殷勤客氣,闖軍兵鋒已經抵達號稱北京咽喉或鎖鑰的居庸關,從居庸關再破昌平,兩三天功夫北京城就在兵鋒之下。到這會兒,就是再蠢的人也知道,要麼困守,要麼就得預備走了。
李繼業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太監,此輩雖然馮愷章絕無好感可言,但心中也是知道,當下這種時候,也是離不得他們的支持。
當下忙向李繼業笑道:“爲臣下者伺候君上是該當的,公公是小爺身邊的人,還說這些做什麼呢。”
“好好,那咱家去了。”
宮中確實也是一副兵荒馬亂的樣子,往常時節,在宮中走道都講究一個恭謹模樣,絕不敢象李繼業這樣打馬來回,揚塵帶風的張狂樣子……但現在這會兒,放眼看過去到處都是慘白着臉亂跑的太監,就連那些向來溫婉小心的宮女都人,也是提着馬面裙子在宮中四處小跑着行走。
雖然沒有人叫喊,沒有哭泣,但那種大禍臨頭時的慌亂和緊張,卻是在這些人的動作和神情中,毫無保留的顯示出來!
這,真是叫馮愷章開眼了!
眼前的一切,就是標準的不折不扣的末世皇宮的景像啊……
以前就是在書上見過,現在卻是也不折不扣的呈現現在自己眼前了啊……馮愷章搖頭苦笑……他可真不想開這種眼界!
就按李繼業的提點,到了後右門地界。
原本禁城之中也不是可以這麼隨意亂走的,巡防的皇城禁軍,負責提調的太監們都會盤問,指點,或是監督管束,可現在人人都是大難臨頭的樣子……誰他媽的還來管這些?
就這麼他自己一路到得地方,好在沒過一會兒,遠遠的就看到朱慈烺和幾個人一起走了過來。
馮愷章連忙行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朱慈烺看他一眼,道:“哦,你起來,等着!”
“是!”
馮愷章知道太子必有大事要問,所以便老老實實的跟在後頭,眼前諸人,一個是三十五六的中年人,麒麟補服烏紗玉帶,卻是當今最受皇帝信任,爲人也以忠厚朴實聞名的駙馬都尉鞏永固。
在鞏永固身邊的是新樂侯劉文炳,在皇親之中,也是名聲和鞏永固相差不遠的忠厚人。
兩位皇親應該是見駕剛下來,臉色都是很不好的樣子,在他們身邊,應該是伺候入宮的家人和伴當親隨,原本遠遠迎上來,見太子來了,便也都是躬身讓在一邊。
“父皇怎麼樣,和你們說什麼了?”
朱慈烺也是就在這裡恰好遇着這幾人。自從上次崇禎因調動關寧兵之事拖延不利,因而大怒,在羣臣面前把龍椅給砸翻了之後,崇禎情緒越來越有失控的模樣,除了和這幾個親信也親近的皇親外,崇禎已經很少說什麼,或者是很少能清醒的做和說了。
聽着太子問話,兩個皇親彼此對視一眼,也都是看到對方眼中的苦澀之意。
鞏永固年紀大些,因此由他答道:“皇上召臣進去,是詢問臣是否有家丁,緩急之時,是否能護駕親征……”
“哦?”朱慈烺脣邊露出一抹苦笑來,他問:“你怎麼說?”
鞏永固極痛苦的搖頭,答道:“臣答:祖制勳戚並皇親都不準在京蓄養家丁,習學弓馬騎射,所以臣府中就算有二三十健僕,亦是不習戰陣,沒有用處。”
劉文炳此時插嘴,也是苦笑道:“臣府中也是一般情形,皇上聽說之後,大爲失望,交待臣要照顧好老太夫人。別的事,就不再提起了。”
李自成兵鋒抵昌平到京師附近時,崇禎已經感覺大事不妙,在下定決心以國君死社稷的同時,也是不自覺的有求生的慾望。
這也難怪,千古最艱難的事就是一死,只要有一線之明,大約人都會嚮往着生。
只是歷史上的崇禎應對失措,盡失人心,眼前這兩個皇親不僅是堅定的南遷派,而且也實際上都幫助崇禎在南方有所佈置了,但崇禎惑於人言,沒有聽從他們的建議,到現在手足無措之時,又想到找皇親救命,只是此時此刻,這兩人又有什麼辦法可言?
“請殿下放心!”鞏永固雖然是駙馬,但大明的駙馬在政治格局裡也有微妙的身份和地位,他看向朱慈烺,沉聲道:“臣是皇親戚裡,必定不會辱國就是。除此之外,也無可報效國家了。”
劉文炳也道:“請殿下放心,臣亦不會辱國。”
“嗯,我相信兩位皇親。”朱慈烺連連點頭,臉上的神色也是鄭重無比,他看向兩人,正色道:“但國事尚有可爲……”
說了這麼一句,他又轉向劉文炳,問道:“最近,史可法和張國維,有信給你沒有?”
劉文炳的姑母就是崇禎的生母,所以和皇帝是表兄弟的關係,崇禎的親祖母瀛國太夫人就在劉府奉養,所以在皇親之中,和皇室關係極爲親近。
如果是在小家子,朱慈烺見了劉文炳還得請安問好纔是,這會子每句話每個字都語涉政治,饒是劉文炳胸懷坦蕩,聽着太子問話,還是嚇了一跳。
“嗨,你不要怕!”朱慈烺道:“新樂侯你南下祭鳳陽時,力舉這兩人忠誠有方略,可以鎮守方面,足以滅賊……難道國事到如此地步,這兩人都沒有和你聯絡麼?”
“沒有!”劉文炳很驚奇於皇太子爲什麼知道他在皇帝跟前的密奏,因爲皇親不便干預國政,而史可法這樣的東林黨中的干將更需要良好清白的名聲……雖然史可法的任用和各方面勢力的力挺都很有關……此時劉文炳只是搖頭,道:“皇親不能幹政,此二公與臣都愛惜羽毛……絕不會私下有所交誼。”
朱慈烺問他,只是想知道現在南方究竟是怎麼回事,史可法所謂的“北伐”做出樣子來沒有?
最少在他南逃的時候,如果史可法能提前北伐,或是聲勢搞大一些,恐怕也是一種很好的策應。
誰知道這些方正的皇親和大臣果然仍如歷史上那樣靠不住,鞏永固負責守崇文門,自己沒有家丁,京營也沒有兵給他,城上義勇他也沒有錢安撫,結果父子披甲,在賊兵入城時親自動手,射殺數十人,然後賊兵越來越多,鞏永固便老老實實回家自殺去了。
新樂侯也是勇毅過人,而且頗有政治前瞻的眼光,對南方的佈置和大臣的任用就頗有他的建言,但吃虧在太過守法,結果在朝政和軍務上都沒有發揮更大的作用……鞏永固殉國不久,這個新樂侯便也是舉府殉國了。
此時朱慈烺不免有些失望,不過也是知道了崇禎現在心思複雜,也算是小小收穫。上次在乾清宮父子交心,崇禎更給了他一些行動的自由,但父子間仍然到不了真心信任的地步,朱慈烺是不相信崇禎真有什麼佈置和行動,而崇禎則是帝王心術……太子越能幹,他就越心不能安!
結果這三個月來,朱慈烺的勢力越來越穩固,而崇禎卻仍然沒有大的變化,歷史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啊……
他振作起精神來,對着兩位皇親道:“國事尚有可爲,兩位必有把守城門的重任,你們要隨時戒備,不要輕易下城,能控制一些就是一些……答應我,好麼?”
太子在這一段時間並不是第一次和他們致意交通,但這兩個皇親性格太過食古不化,所以別的大臣朱慈烺可以早就拉攏或是歸於麾下,但這兩人,卻只能拖到今天,才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兩個皇親也是面面相覷,皇帝已經絕望,太子卻仍然在這裡努力着……兩人眼中也是漸漸露出一點感動的神色來,當下都是鄭重點頭,只道:“臣二人在,則城門就在。”
“就算賊兵進了外城,你們也不要棄守回府,好麼?”
“好,臣等答應就是。”
……
……
送走兩個皇親,朱慈烺的神色也是有幾分緊張出來。最近這段時間,眼看最後攤牌的時候就要到了,自己以前的佈置也算不少,在皇太子這個位子上,怕是誰也沒有辦法做的更多。
但究竟有沒有效應,能不能改變既定的歷史軌道……誰他媽的知道?
老天把他放在這個時候,真的是叫他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和心血啊……
“你把這個取上,送給王侍郎。”
時間緊迫,他也沒空和馮愷章應酬,只是向馮愷章吩咐道:“我已經設法,王家彥以兵部侍郎副戎政的身份守備朝陽門,你和他說,自今天開始,不見到我到城門,就算是有聖旨,他也不能把朝陽門守備讓給別人……聽好了麼?”
“是,臣明白!”
到了此時,馮愷章才深切感受到了最後關頭到來的緊張,他深吸口氣,昂首挺胸,應道:“臣亦會在朝陽門上等着殿下,請殿下務必早至!”
“我會的。”朱慈烺狠狠盯了馮愷章一眼,又道:“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