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馬屍倒下,鮮血噴了荊千總一頭一臉,他雙腿蹲立,手持大刀,面目猙獰,猶如厲鬼降世一般。
狂奔過來撿便宜的韃子見了這驚駭的一幕駭得魂魄出竅,幾乎以抓不住馬繮,馬兒也嚇得狂嘶一聲,霍地驚立而起,不敢再向前一步,這雖只是片刻的功夫,已足以令那位千總再揮出兩刀。
鬼王荊立在地上,沉腰坐馬,大刀橫向掄出,一刀劃過,四條馬腿落地,變成一條巨蛹的戰馬狂嘶一聲嗵地跌落在地,痛得翻滾出去,將隨之跌落馬下的韃子輾於身下,滾出一路鮮紅。
荊千總隨之刀柄反撞,將一個發愣的韃子撞得吐血落馬,然後一扯馬繮,搶馬翻身而上,血紅着一張臉,像九幽地府的鬼判私的獰笑着又向敵陣殺去。
楊虎等人看了這情形也不禁暗暗咂舌,原來官兵中也有如此兇悍勇武的戰將。不知鬼王荊一人如此,隨他而來的騎士每個身上都染滿鮮血,敵人的、自己的、戰馬的,刀槍的鋒刃上也是血跡斑斑,這等殺氣與他們見過的衛所官兵全然不同,看的這幫悍匪也不禁心中發冷。
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陣沉雷般的響聲,明顯是大隊騎兵狂奔而來,激戰中的韃子聽了都心中一冷,這能是誰的援軍?此時、此地,絕不會是他們的人了。
楊凌等人扭頭望去,山的另一側,無數騎士滾滾而來,蹄聲震耳欲聾。旗幡招集儼然是大同守軍,山上的番子齊聲歡呼,山下的連軍將士越戰越勇,士氣更盛,真是人如虎、馬如龍。
韃子騎士雖然悍不畏死,此時也不禁爲之大亂,索拉地眼見再不走便來不及了。立即命人揮動大旗,令全軍後撤,韃子到底日日徵殺戰陣經驗豐富,雖慌不亂,開始迅速收縮後退。後陣的韃子張弓搭箭,不斷髮射,阻止那羣象是發了瘋似的殺人狂靠近。
報訊的番自半路遇上荊千總的兵馬,話還沒說完就只能望着馬屁股吃土,眼見那位將軍很開心地衝在前頭,自己的兵也不管不顧了,也不知這人靠不靠譜,想了想還是趕去大同報訊妥當一些,因此上馬仍奔大同而去。
守城參將聞訊大驚,恰在此時總兵杜人國巡城至此,聽說欽差在城外遇襲,這一驚非同小可,代天巡狩的欽差若死在自己防區那還得了?
杜人國昔年號稱杜瘋子,性如烈火、殺人如麻,這些年歲數大了,爲人倒還穩重些,他定了定神,問清韃子人數,立即點齊三千人馬,隨他前往救駕,大軍出城,此時方到。
前頭一隊輕騎,衝到近前先是一通排槍,“嗵嗵嗵”鐵砂如暴雨梨花,登時掃落馬下一片,死的不多,大多成了麻子臉,滿面是血地捂着眼睛狂嚎。隨即輕騎散開,雙手持矛的大隊鐵騎迎面而上,剛剛回攏有了陣形的韃子頓時又被衝得七零八落。
這一來韃子也大光其火,他們與明軍連年征戰,深知他們取勝主要就在騎兵的優勢,否則單兵戰力並不比邊軍強上多少,如今人數不及明軍,這隊明軍又全是騎兵,他們根本已經無法逃脫,今天看來必是全軍覆沒的局面了。
索拉地橫刀大呼道:“勇士們,無敵的火篩會爲我們報仇的,衝上去,多殺一個明軍,我們流出的血就多一份光彩和榮耀!”
五百多名疲憊帶傷的韃子絕望地舉起刀槍,在索拉地的帶領下,向杜瘋子的大軍迎了上去,後邊是猶自追殺不休的鬼王荊,五百人,頃刻間就被湮滅在一片涌動的鐵流之中......
劉大棒槌看得眉飛色舞,摩拳擦掌片刻,終忍不住哀求道:“大帥,標下看得手癢癢的,就讓標下也去殺幾個韃子吧,爲您報一摔之仇!”
楊凌被他都笑了,他點了點頭,劉大棒槌立刻趕去山口牽了一匹馬,翻身上馬,舉起手中鐵棍向山下衝去。
紅娘子看看如今情形,鼓起勇氣走到楊凌身邊,抱拳道:“楊將軍請了!”
楊凌轉過身來,張眼一瞧,楊虎幾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禁問道:“哦,楊夫人,什麼事?”
崔鶯兒氣極,禁不住狠狠剜了楊凌一眼。她性子高傲,實在說不出要楊凌放自己等人離開的話,所以只招呼一聲,只盼楊凌開口兌現諾言,如今見楊凌還一臉莫名其妙,不禁翻了個白眼,低頭還怨地低斥道:“你......真無賴!”
這聲音雖小,楊凌卻聽得清楚,他愣了愣,隨即才省起韃子攻來時自己曾說過今日只殺外寇,不分兵賊的話來,這是他眼角餘光已注意到身旁的伍漢超一隻手已悄悄探進腰囊,顯然只要自己說一句不放人,他就要立即下手狙殺了。
崔鶯兒也看到了伍漢超的動作,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頓時威脅地眯了起來,目光由下到上將楊凌細細打量一遍,盯在他的咽部片刻,然後挑釁地一橫伍漢超,大有你敢動手我先殺楊凌之意。
楊凌將二人無聲的交鋒看在眼裡,他想了一想朗聲道:“方纔韃子也殺了你們幾個兄弟,賢伉儷一身精湛武藝,若想下去爲你們的兄弟報仇,那也是爲國效力,本官不會攔阻!”
“嘎?”崔鶯兒愣了一愣才明白他這是遁詞,他眼神怪異地看了楊凌一眼,這才拱手道:“如此......多謝將軍,民女告辭!”
楊凌忽又壓低嗓音道:“你要殺我,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我要滅灞州綠林,也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望你好自爲之!”
崔鶯兒嬌軀一震,霍地擡頭望向楊凌,恰迎上楊凌凜然的目光,和雖然低沉卻十分果決的聲音:“從此隱姓瞞名,天下大可去得,若再見你夫婦爲惡,我必武力狙殺,到那時禍延九族。悔之莫及!”
崔鶯兒雖知眼前這人論武藝實是不堪一擊,可他此時那氣概威嚴竟是無比犀利,比刀劍還要鋒利,她一時禁受不住,目光不由避了下去。
紅娘子自覺對他如此示弱,心中懊惱不已。像她紅娘子之名噪聞北方綠林。幾時向別人這般服軟低頭,可是楊凌一臉正氣,竟令她頭一次覺得自己嘯聚山林也好,起兵造反也罷,竟是理不直、氣不壯,她咬了咬脣,才低聲道:“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說罷崔鶯兒轉身便走,從一衆持刀的番子身邊翩然走過,頭也不回地直奔山頭佇馬之處。楊虎不知二人低語些什麼,瞧見幾名手下怪異的眼神,他心中極不痛快,重重一哼,也跟着紅娘子而去。
幾名馬賊翻身上馬,捲起一路雪塵,衝下山去竟頭也不回,遙奔東方而去。
楊凌目送他們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黑點兒,方輕嘆一聲道:“但願從此不見,否則你們造反縱有千般理由,天道能容,國法亦不相容,我唯有以殺制惡!”
楊凌說罷,再回頭時,只見兩個“關公”已然大步向他走來。
一位五旬上下,豹頭環眼,老而彌壯。另一位未及三十,黑盔黑甲,步態輕盈,敏捷如豹,細看面容竟清秀得很,全然不似那種戰場廝殺,以鬼王姿態睥睨生靈的殺生模樣。
二人各提一把血肉模糊的大刀,衣袍戰甲上猶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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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馬狂奔出十餘里路,心中憤懣的紅娘子才猛地勒繮停住了腳步,前方一片白雪茫茫,四野山荒路靜,毫無生氣,戰馬希兒希兒的喃着鼻息,一團團白霧在空中嫋嫋飛散。
紅娘子仰面長長舒了口氣,身下馬蹄踏踏,嬌軀隨着馬身輕輕起伏,她捋了捋粗硬如絲的馬鬢,目光睨着趕至身旁正緊盯着她神色的楊虎,一言不發。
其餘幾人隔着幾匹馬的空間就緩下了腳步,楊虎軀着馬圍着崔鶯兒兜了兩圈兒,這才停了下來,微微欠身低聲道:“娘子,怎麼了,可是......楊凌那小子曾對你無禮?”
崔鶯兒柳眉一豎,卻又忍住,扭過頭去淡淡地道:“他有哪個本事麼?”
可是倏忽想起洞中情形,想起與楊凌擦脣而過那電光火石的一吻,她的脣情不自禁地覺得有些發脹,想起他抱緊自己大腿、腦袋抵着屁股的情形,就連臀部也有些酥麻起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騎馬顛簸的。
她不自然地扭頭他顧,泄氣地道:“虎哥,我們回去灞州好麼?不要再談什麼爭江山、坐天下了,就在深山裡好好的過日子,我忽然很厭惡自己的武力,自以爲是在替天行道,其實......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
她語氣低沉地說:“那個楊凌,我一隻手就可以把他殺死,那又怎麼樣呢?他說得對,我的能耐僅止於此,我能殺貪官,他能樹好官,我能搶了大戶,劫銀子送給窮人,讓大家都變窮,他卻有能力讓百姓有吃有穿,人人都變富,呵呵......人家纔是真正有本事,我們這點能耐真的只是匹夫之勇,沒甚麼用處。”
楊虎拍拍馬頸,眼神怪異地道:“娘子,你在說什麼呀?若是被兄弟們知道就連你也這般想,我們的大事還能成麼?姓楊的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從來不聽人勸的,居然聽他的話,你......”
崔鶯兒打斷他的話,冷聲道:“他什麼都沒有說,我自己有眼睛會看,他引了那些莊稼回來,比我們劫富濟貧更能救人,而你......卻想殺人毀莊稼!
韃子衝進莊時,他若亂箭殺了我們,在侍衛保護下逃跑,十里路程,韃子未必追得上他,可是他卻釋了我們這些欽犯,只爲集中全力殺蠻人,替天行道?到底誰在替天行道?”
楊虎被她銳利的目光瞪得瑟縮了一下,隨即惱火地道:“這天下是他們的,他們當然要這麼做,結果還不是許多人餓死?結果還不是韃子年年來襲?如果我們奪了天下,哼哼!”
崔鶯兒苦笑一聲,說道:“虎哥,你總說奪天下,奪天下,你到底憑的什麼奪天下?奪了天下又靠什麼去治理,靠咱們山上那些兄弟們?那時咱們去搶誰?搶咱們自己的百姓?”
楊虎不以爲然地道:“嘿!風從虎,雲從龍,等到我們大事已成時,自然會有能人來投靠我們,這些事現在何必擔心?”
霍五爺瞧見二人似在鬥嘴,忙催馬過來,遠遠就咳嗽一聲,馬到近前,方和顏悅色地道:“虎子,咱們現在去什麼地方?如今露了行蹤,大同是回不去啦!”
楊虎朗聲道:“五叔,他們料到咱們走了,咱們偏不走,肖家寨有我一位道上好友隱居,咱們去避避風頭,昏君若死了,我們要謀天下就容易多了,況且今天死了三個兄弟,他們不能就這麼白死,這筆賬咱們一定要和昏君、要和楊凌算個清楚!”
“我們走!”楊虎招呼一聲,縱馬相北而去。
崔鶯兒瓷玉般細膩的俏臉上滿是失望神色,望着楊虎的背影,她忽然覺得很陌生。原來覺得他豪爽認俠、威武不屈,武功雖不如自己,可是在強盜羣中也是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如今怎麼只覺得他如此淺薄、如此利慾薰心?
今日若不是一隊韃子誤打誤撞地闖了來,一行人遭重了楊凌的計被亂箭射死了,還想殺皇帝?看看今日明軍的威風,自己只怕連皇帝什麼樣子都見不到,就要被斬成肉泥了。
霍五爺見崔鶯兒猶豫不前,不禁勒住馬繮說道:“鶯兒,不是五叔說你,你是虎子的媳婦兒,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鬍子在北綠林,如今是坐頭把交椅的好漢,論聲明地位並不委屈了你。
老寨的積蓄全用來買了兵器甲丈,老爺子很希望姑爺能坐上江山,你是老爺子唯一的閨女,將來當個皇后娘娘,叔也爲你高興。不要爲了點小事就使性子,虎子是男人,在家裡怎麼讓着你都行,除了門你得給他這位綠林大哥留點面子,嗯?”
崔鶯兒黛樓緊鎖,苦悶地嘆了口氣,默默地點點頭,然後在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隨在楊虎身後揚長而去。
雪花,不知何時又開始嫋嫋地飄灑下來......
霍五爺看着她落寞的背影輕輕一嘆,也縱馬揚鞭而去,輕盈的雪灑滿一地,不消片刻,就湮滅了一切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