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最是煎熬,雖然還不到最炎熱的季節,太陽也不是特別的毒辣,卻最是悶熱難熬。
日頭剛一出來,江面上泛起一團隱約可見的水汽,登時就把整個碼頭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蒸籠。
身處蒸籠之內,明明熱的都要想吐舌頭了,憋了一身的汗水卻發散不出來,全身上下都溼漉漉的反而更加的潮熱。
尤其是那些個在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哈哈們,一個個早就打起了赤膊,扛着沉重的貨物在顫巍巍的棧板上來來回回,身上的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只留下滿身滿臉白花花的鹽花子。
扛爺的年紀並不算很大,剛剛過了不惑之年,卻是這一帶的“把頭子”。
所謂的把頭子,並不是什麼官職,而是一個帶有黑道背景的“包工頭”。
作爲碼頭上的頭面人物,扛爺也是典型的苦出身,以前就在這個碼頭上扛大包,因爲爲人狠辣且又手段圓滑,最近這些年混的風生水起,逐漸從苦哈哈的力夫變成了“把頭子”,壟斷了碼頭上所有的裝卸業務。
作爲“把頭子”,扛爺不僅僅只是殘酷壓榨那些個苦哈哈們,同時還做一些統籌之類的工作,最主要是負責承攬“業務”,然後把這些業務分發給年輕力壯的力夫們,藉以從中漁利。
明明出身微寒,在積累了些錢財和人脈之後,扛爺逐漸褪去了勞動本色,總是把自己收拾的湯請水麗,總是穿着一身清爽透氣但卻有些俗氣的綾子長袍,用來彰顯自己和那些苦哈哈的不同身份。
和往日一樣,扛爺端着一把紫砂小茶壺,躺在涼傘之下一邊慢悠悠的品着茶水,一邊給手下的苦力們派活兒:“老規矩,卸四裝五。”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能用繁重的體力勞動賺到一碗飯吃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早就知道今天還還要大幹一場,每一個精壯的漢子都卯足了勁頭。
在這個又潮又熱的晌午,乾癟的肚皮早已餓的咕咕叫了,剛剛灌下去的涼水很快就化作汗水蒸了出來,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但是想到家裡空空蕩蕩的米糧口袋和妻兒飢餓的肚皮,紛紛強打精神作出一副很強壯的樣子。
扛爺斜着眼睛看了看面前排起的長龍,很快就在人羣中找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頓時笑逐顏開,朝着那個年輕人擺了擺手:“十五,你過來。”
那個被扛爺稱爲十五的年輕人毫不客氣的推開面前的衆人,臉上帶着明顯的諛笑:“爺,有什麼吩咐?”
“這幾條船要在天黑之前裝卸完成,你們能幹嗎?”
“瞧爺說的這是什麼話?俺們兄弟就是吃這口力氣飯的,只要爺把這個活兒給了我們,咱還是老規矩。”
“好,帶着你的人去幹吧,天黑之後我給你結錢。”
“好嘍,多謝扛爺關照!”
扛爺把裝卸的業務給了這個叫十五的年輕人,別的那些個苦哈哈頓時懊惱的直跺腳,有些罵罵咧咧的小聲嘀咕着,更多的則是垂頭喪氣的離開了。
扛爺之所以如此爽快的“裝卸業務”給了這個叫十五的年輕人,就是因爲這麼做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
和那些個幹完活就拿錢走人的本地力夫不同,這個十五非常懂事,每次帶着他的弟兄們幹完活之後,都會主動“上繳”三成工錢,算作是對扛爺額外的孝敬,每裝卸一個大包,扛爺就能額外得到三個錢,當然要“優先照顧”他們。
對於十五和他手下那一百多個弟兄,扛爺根本就不清楚他們的來歷,也懶得去弄清楚。
只知道他們是在去年冬天來到黃州討生活的窮苦人!
在這樣的世道里,吃不上飯的窮苦人比田裡的野草還要多,扛爺給了他們一碗飯吃,自己還能落下不少好處,何樂而不爲?
十五已經帶着他的兄弟們上去了,幾艘大型貨船在被力夫們用纖繩強拉着靠了岸,原本還算寬敞的碼頭頓時就變得擁擠起來,棧板搭了上去,十五他們則紛紛上前,開始裝卸貨物。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扛爺見慣了的正常流程。
扛爺眯縫着眼睛躺在涼傘之下,看着那羣幫自己賺錢的苦力們,認不得的哼唱起了不成曲調的戲文:“我本是……臥龍崗上閒散的人吶……”
作爲典型的黃州土著,扛爺對於去年的戰火併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
明軍打清軍也好,清軍打明軍也罷,管他城頭王旗如何變換,扛爺最關心自己的小日子。
在扛爺的內心深處,他非常感謝去年的那場大戰。
若不因爲去年明軍攻破了黃州城,一把大火燒燬了東邊的臨江大碼頭,他這個碼頭也不會如此的繁忙。
自從臨江大碼頭毀於戰亂之後,這個不大不小的碼頭就成了進出黃州的最主要通道。
南來北往的船隻都要從此經過,只要有裝卸貨物的事情發生,就有銀錢進入扛爺的口袋。
不知不覺之間,一壺茶水已喝了個乾淨,扛爺想都沒有想就直接喊了一句:“珠兒,續水。”
一個十七八歲最多十九的女子擎着大茶壺走了過來,不聲不響的在扛爺的紫砂小壺中續滿了沸水。
這個叫珠兒的女子也是去年來到這裡的,和另外一個叫小翠兒的同齡女子在碼頭上支架起一個小小的茶攤兒,一個銅錢管飽的那種低劣茶水最適合從事繁重體力勞動的苦哈哈們享用。
作爲碼頭上的“霸主”,扛爺喝茶從來都不給錢,外鄉來的弱女子也不敢象他要錢。
當珠兒轉身的時候,扛爺猛然伸手,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珠兒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輕薄而又無禮的舉動,卻一點都不惱,而是輕輕的在扛爺的手上打了一下就轉身離去了,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
作爲一個從最底層爬上來的“把頭子”,扛爺從來都把這個碼頭當做是自己的地盤兒,在壓榨力夫的同時,也在極力維護這個羣體的利益:如果有其他的幫派來收取“保護費”,或者是這裡的苦哈哈們受了外人的欺負,他一定會出頭平事兒,就算是當場持械毆鬥都不在話下。
雖然賣涼茶的珠兒不是扛爺的手下,但畢竟在是扛爺的地盤兒上討生活,對於一些輕薄無禮的舉動也就採取了忍讓的態度。
事實上,扛爺謹守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江湖規矩,對於碼頭上那些個女眷,最多也就是說些葷素不忌的笑話,或者是摸一把而已,絕對不會有更加出格的舉動了。
畢竟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把這個碼頭好好的經營下去,他是這裡的把頭子而不是欺男霸女的惡棍。
一想到今天又有一筆還算不錯的收入,扛爺就忍不住的得意起來,隨着一陣難得的涼風吹過,扛爺忽然意識到了一點點不對頭的地方:正在裝卸貨物的那條大船竟然起錨了。
貨物還沒有裝卸完成,工錢都還沒有結算呢,怎麼就起錨了?
這是要賴了扛爺的工錢跑路?
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碼頭上還堆放着大量的貨物,船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扛爺雖不是什麼凶神惡煞一般的人物,江湖上也是有一號的,敢賴了扛爺的工錢,除非他是不想吃這條線上的那碗飯了。
已經察覺到不對勁兒的扛爺剛從藤條躺椅上站起身來,剛剛被他輕薄過的珠兒已經到了近前,將一個硬邦邦的物件兒頂住了他的腦門,用很溫柔的聲音說了一句話:“不想死就別動!”
扛爺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一眼就認出了那玩意兒:這是一把短銃。
機括已經張開,只要珠兒的食指輕輕一扣,他的腦袋立刻就會被打成好幾十瓣兒?
作爲一個老江湖,持械鬥毆的事情已是家常便飯了,就算是被短柄火銃頂住了腦門兒,扛爺依舊不慌不亂,至少還能做出得體的應對:“珠兒……女俠是哪條線兒上的?都是江湖同道,不要傷了和氣,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若是撕破了臉,我保證你走不出這個碼頭。”
一直以來都是逆來順受的珠兒單手扯開身上的罩衣,露出裡邊的黑色軍裝。
通體漆黑如墨的制式軍裝,從雙肩出延伸出來的兩條紅心在胸前交叉而過,如血如火觸目驚心:“絕死鋤奸隊在此辦事,拒不配合者以通敵論處。”
人的名樹的影。
扛爺雖然從來都沒有親眼見過絕死鋤奸的勇士,卻早已對這個名動天下的字號如雷貫耳,看到那一身裝束的瞬間,立刻就傻了。
精巧玲瓏的紫砂茶壺瞬間掉落在地,摔了個紛紛碎碎,滾燙的沸水濺到了腳面上卻渾然不覺。
全身抖的如同風中黃葉,一股熱流順着褲腿淌了下來。
雖然天氣依舊悶熱難當,扛爺卻如墜冰窖,全身上下都涼透了,無意識的軟軟癱倒在躺椅上,嘴皮兒動了好幾下才發出幾個面前能夠分辨的音節:“女俠……勇士饒命啊,饒命,我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
只要是上了絕死鋤奸勇士的黑名單,就等於是收到了閻王老爺的催命符,甭管是手握重兵的將帥諸侯還是方面大員,也不管是在天涯海角還是躲進了老鼠窟窿,都逃不過去,絕對是必死的結局,而且一定會死的很慘。
市井傳言,只要絕死鋤奸勇士們想對誰下手,就算是玉皇大帝都就不得。
絕死鋤奸,例無虛發,從無僥倖的說法。
這大半年來,扛爺對珠兒和小翠兒多有輕薄無禮的舉動,卻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兩個賣涼茶的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絕死鋤奸的勇士!
雖說扛爺大小也算是一號人物,但是和絕死鋤奸的勇士們相比,連個屁都算不是上,要了他的小命兒比捻死一直臭蟲還要簡單。
以前持械毆鬥的時候,面對幾十條手持棍棒的壯漢扛爺都沒有怕過,這一次卻是真真的怕了,怕到了骨子裡。
扛爺這樣的小蝦米當然不值得絕死勇士出手,更不值得整個絕死鋤奸營傾巢而動,他們顯然有更大的目標。
和以前那個剛烈無比視死如歸的絕死勇士相比,珠兒變得更加成熟,行事更加老練,微微用力將短銃在扛爺的腦門兒上頂了一下,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我聽說扛爺是個不怕死的英雄好漢。”
不怕死?
那隻不過是自吹自擂的說法而已。
人哪有這不怕死的?
就算是有,誰還能比絕死鋤奸的勇士更不怕死?
這是世間第一暴烈的死士,誰也不敢在絕死鋤奸勇士面前逞強!
“我……小人怕死,小人怕的要死。”
“知道怕就好。”珠兒不動聲色的將那柄短銃掩在寬大的罩衣之下,卻依舊面帶微笑:“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立刻把你打死。”
於熱鬧的碼頭當場殺人,若是別人說出這句話,扛爺肯定不信,但同樣的話語從寶珠的嘴巴里說出來,他卻絲毫都不懷疑。
別說是在碼頭上殺人了,就是在清軍大營之中都敢這麼幹,殺一個小小的把頭子還不是易如反掌?
“我選第二個!”
“扛爺夠聰明!”珠兒笑着說道:“據我說知,扛爺和衙門的老爺們很熟悉,每逢年節都要送上一份大禮。”
僅僅只是憑藉敢打敢衝的硬漢作風,肯定成不了大氣候。
每一個如扛爺這樣的人物,都必定和官府勾結,才能“毒霸一方”。
“是,是,小人確實去過衙門幾次,也不算很熟。”
“我們已經備下一份厚禮,希望扛爺能幫一個小忙,協助我們把這份禮物送過去。”
所謂的厚禮,必然是一場血腥慘烈的搏殺,對此扛爺心中雪亮,但卻不敢不答應。
珠兒微一招手,從旁邊的貨棧中走過來幾個人,甚至還有對面“漿洗鋪子”裡邊的那倆洗衣娘,這些人全都是珠兒的同夥兒。在自己的地盤上,到底埋伏了多少絕死鋤奸的勇士?
這些人推出了一輛小車,車上裝着用彩紙包好的禮品盒子,大大小小有三十幾個,但扛爺卻知道盒子裡裝的絕對不是尋常的禮物而是要命的玩意兒,但卻已經由不得他了。
當兒珠帶着扛爺前去衙門送禮的時候,那條已經起錨的大船已經慢慢的轉過了船身,橫在本就狹小的進出口上,還不等衆人明白過來,猛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震的碼頭附近的窗戶紙不住晃動,就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小型的地震。
一個碩大的火球從貨船內部升騰而起,在一陣陣毛骨悚然的折斷聲中,貨船的龍骨一分爲二,化爲左右兩個部分硬生生的撕開了,洶涌的江水倒灌進來,斷開的船身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傾斜角度。
斷爲兩截的大型貨船緩緩下沉,在一片充滿了哭喊和尖叫的混亂當中,又有兩艘大船駛來,在衆目睽睽之下撞上了正在下沉的貨船。
三條大船在一瞬間被毀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沉入水底,徹底堵死了船隻進出的咽喉,裡邊的出不去,外面的也進不來。
不知何時,十五已出現在長長的棧橋之上,穿着一襲和珠兒同樣款式的黑色軍裝,兩條豔麗如火的紅線從胸前交叉而過:“奉大帥令,絕死鋤奸隊在此辦事,有阻擋者格殺勿論!”
絕死鋤奸這四個字,比剛纔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還要來的震撼十倍,場面頓時一片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