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色已經全黑了,但那股子潮熱卻始終縈繞不去。
悶熱難當之下,趙苞尋了個揹人處,脫下衣褲跳進淺水擦洗起來。
河水中的含沙量極高,搓洗身子的時候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正洗的痛快,忽然聽到幾聲低低的呼喚:“苞子,小苞子,是你麼?”
“阿叔,我在這兒。”
夜色中,一個黑影急急慌慌的跑了過來,正是新兵趙苞的族叔。
參軍多年的族叔似乎異常惱火:“不是早就囑咐過不要亂跑了麼?”
“實在是熱,下河洗涮洗涮。”
“洗涮個屁!”族叔沒好氣的低聲喝罵着:“小兔崽子,差點誤了大事,趕緊上來!”
跳上河岸,還不等穿好衣褲,就被族叔拉着一路飛跑。
“這小子是下河洗澡去了,沒有去告密。”族叔小聲的向那些個老兵油子們解釋着:“苞子是我的族中晚輩,啥事都聽我的,是個好後生,不可能去告密的。”
趙苞這才注意到平日裡那些個嘻嘻哈哈吹牛打屁的老兵們全都改換了臉色,一個個面容鄭重神態嚴肅,似乎有什麼大事發生。
“咋了,是不是有啥事兒?”
“沒事!”族叔丟給他一方白色的新手巾:“把這東西紮在脖子上。”
“又不冷,扎手巾幹啥?”
“讓你扎你就扎,哪那麼多屁話?我是你叔,還能害你不成?”
趙苞這才注意到,身邊的這些個老兵全都在脖子裡繫上的白手巾,看到族叔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是老老實實的把手巾系在頸項之間!
就在剛纔,老獨眼哨總已經對大家說了:投降的事情已經商談妥當,今晚就舉大事。
大家先幹掉駐守在東邊的那四十多個辮子兵,然後舉火爲號,引領河對岸的毅勇軍過來。
大家已經商議好了所有細節,並且做好了一應的準備,才猛然發現新兵趙苞不見了。
這一下,把大家嚇出了一身冷汗:若趙苞去向八旗兵告密,可就全他孃的完蛋了。
他的族叔堅信趙苞沒有去告密,這倒不是說趙苞有什麼忠義之心,而是族叔很清楚的知道趙苞根本就是個怯懦膽小的少年,根本就沒有告密的膽量。
經過一番尋找之後,才發現趙苞是下河洗澡去了,虛驚一場!
“該說的我都已經全說了,誰要是後悔了,我也不強求,人各有志嘛。”哨總的那隻獨眼兒當中閃過一抹兇狠的神色:“不想參與的,就留在這裡別動,要是敢去告密,休怪爺們兒翻臉不認人。”
“老獨眼兒你別他孃的婆婆媽媽了好不好?真以爲咱們兄弟願意給韃子賣命還是怎的?漢奸的名聲不好聽,若不是被逼的實在沒了法子,誰願意做這種羞先人的營生?”
“投了毅勇軍咱們也就是王師了,以後也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別廢話,該怎麼幹全聽你的,誰要是慫了就是大丫頭養活的。”
“好,好兄弟。”老獨眼做出一個手勢,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且先在這裡等待,等時辰到了咱們就動手。”
直到這個時候,趙苞纔算是真正明白過來:原來老獨眼哨總要帶着大家殺了韃子兵,去投降毅勇軍。
那些個韃子兵兇狠之極,平日裡趙苞總是遠遠的避開他們,一想到要和八旗兵廝殺,就忍不住的顫抖起來。
族叔似乎察覺到了趙苞的畏懼之心,不動聲色的扯了扯他的胳膊,小聲說道:“辮子兵不是銅頭鐵臂,怕個鳥,從容些。一會廝殺的時候跟在我的後面就行。”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幾聲沉悶的火炮聲。
對於這樣的炮聲,趙苞早就不陌生了。這些時日以來,毅勇軍有事沒事就放幾炮,擺出一副要猛攻泗州的架勢,大家早就習慣了。
只是今天的晚上的炮聲有些反常,不似前幾天那麼稀稀拉拉,而是分外密集。
不大的功夫,泗州城方向就燃了幾處大火,火光沖天而起,生生的映紅了半邊夜空。
趙苞下意識的朝着那邊看了看,身旁的族叔似乎看出了他的慌亂,輕描淡寫的說道:“那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關咱們屁事?就算是打破了天,照樣和咱們沒有一根毛的關係!”
泗州的清軍,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守城,包括趙苞在內的這一部分則沿河列陣,一來可以保護提防避免毅勇軍掘開堤壩水淹城池,二來還可以在關鍵的時刻趕去馳援,以免出現困守孤城的窘迫形勢。
又過了一會子,附近另外三個哨崗的新附軍陸續趕到,剛好是一個齊裝滿員的大哨,一百四十四個人。
這些人和老獨眼兒哨總一樣,脖子裡全都繫着白色的手巾。
“人都到齊了,動手!”隨着老獨眼兒的一聲令下,一百四十幾號人拎着刀槍,悄無聲息的沿着河堤朝東北方向進發。
四十幾個八旗兵就駐守在東北不到三裡處,轉眼的工夫就已到達。
“我們去辦事,你在這裡等着。”族叔很關照的對趙苞說道:“別亂跑,千萬不要亂跑!”
趙苞心中雪亮,所謂的“辦事”,就是要去殺辮子兵了。
但他卻沒有那些老兵的悍勇之氣,還從來沒有見過血,族叔知道他性情怯懦,專門把他放在後面。
在老獨眼兒哨總的帶領之下,十幾個老兵哼着小曲兒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
“咄,什麼人?”
呼喊聲中,老獨眼大聲的回了一句:“我,是我,老獨眼。”
爲了讓哨塔上的辮子兵看的更加清楚,老獨眼哨總特意用火把照亮了自己的臉。
老哨總的面容非常奇特,辮子兵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站在高高的哨塔上罵了一句粗口,從哨塔上走下來。
躲在遠處的趙苞根本就沒有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
慘叫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讓他忍不住的打了個哆嗦,還不等他反映過來,慘叫聲就又戛然而止了。
他清清楚楚看到族叔他們幾個人衝上了高高的哨塔。
“上。”
呼喝聲中,人們頓時從藏身處跑出來,發了一聲喊就衝了過去。
趙苞的腿腳根本就不聽使喚,只是盲目的跟隨着身邊的人奔跑。
當他跑過去的時候,戰鬥早已進行的如火如荼。
這是趙苞第一次走上戰場,卻不是和敵對的軍隊廝殺,而是一場內訌。
這個時候的趙苞完全不知道應該做點什麼,只是本能的朝着人數最多的地方跑。
八旗戰兵的軍事素養果然強悍,雖然是在混亂的黑夜當中遭逢突襲,卻並沒有因此就瞬間逃散,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第一時間做出有效反應,抄起刀槍展開廝殺。
好在這次襲擊具有極強的突然性,絕大多數八旗戰兵都是在睡夢中猛然驚醒,根本就來不及披甲,直接就光着身體跳了出來。
還有些甚至沒有趁手的武器,隨便摸到棍棒或者是石塊就地抵抗。
淒厲的慘叫聲和憤怒的咆哮接連響起,趙苞清清楚楚的看到身旁那個老兵被砍去了半個腦殼,溫溫熱熱的鮮血濺在他的身上臉上,登時就呆住了。
那個僅剩下半個腦殼的老兵,在幾個時辰之前還吃過趙苞的半張黑麪餅,眼瞅着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了,連慘叫都來不及喊出一聲就那麼死了。
近在咫尺的死亡把桑德子嚇的面無人色,像個受到極度驚嚇的小女孩一樣扯着嗓子尖聲大叫。
他是真的怕了!
這倒不是單純的怕死,最主要還是因爲貼身肉搏生死交錯的戰場氣氛對心理形成的極大心理壓力,尤其是來自視覺的直接衝擊,以及熟人隨時都會死亡的那種驚悚,直接就把他震懾住了。
“堵住門口!”激烈的廝殺當中,老獨眼兒哨總高聲喊叫着。
幾個老兵經驗豐富的老兵一擁而上,將那座臨時搭建的茅草屋死死堵住。
茅屋裡的十來個辮子兵是真的拼出了老命,硬頂着密集的攢刺不顧一切的砍殺,接連被捅傷了好幾個之後,終於殺了出來。
在趙苞的視野當中,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就好像是置身於一個完全由黑白兩色構成的世界。
甚至當辮子兵的大砍刀劈頭蓋臉的砍過來之時,他都沒有躲閃。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甚至沒有生出躲閃的念頭。
“當”的脆響聲中,族叔用槍柄架住了呼嘯而下的大砍刀,不顧一切的大喊着:“快跑!”
辮子兵的戰術素養堪稱精湛,雖然砍中了槍桿,卻不手刀,而是順勢一蕩,順着槍桿就把老族叔的幾根手指削了下來。
族叔的吶喊就好似當頭棒喝,趙苞立刻就情形過來,完全是最本能的反應,想要直接調頭逃跑,跑的越遠越好。
但是,族叔的慘叫聲卻讓他改變了主意,像個壞脾氣的孩子那樣,哭喊着挺起了手中的長矛,發了瘋一樣的狠命一捅。
傾盡全力的一記捅刺,登時就把那個精光光赤條條的辮子兵捅了個對穿。
若是一個老兵的話,在刺中的敵人之後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收回武器,防止敵人最兇狠的臨死反擊。
但趙苞不是老兵,也沒有這樣的戰鬥經驗,完全是在一腔熱血的作用下,狠命的挺着長矛,硬頂着已穿在長矛上的對手,用帶着哭腔的聲音瘋狂叫喊着,頂着敵人退了十幾步。
WWW⊙ttκǎ n⊙c o
沒有任何抽回長矛的動作,直接把敵人釘在茅草屋門前的立柱上。
在這個敵人最有可能做出絕死反擊的時候,他反而鬆手放開了自己的武器,撲上去拳打腳踢,就好像是一頭發了狂的兇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