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是滿人的前身,但女真僅僅只是一個非常籠統的稱呼,除了內部細分的野人女真、生女真之外,基本上就是對東北所有部族的一個統稱。
在極北的苦寒之地,到底有多少部落、部民,根本就是一個謎。
出瀋陽繼續往正北偏東方向,走了六七八里的,從地圖上來看,這裡屬於西女真的地盤兒,更北邊的北山女真各部還有六七八里的路程。
東北邊陲,茫茫千里,叢林密佈冰雪相阻,完全就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嚴寒之地。
粗大的針葉林遮天蔽日,到處都是合抱粗細的百年老松樹,腳下則是沒過膝蓋的積雪。
每走一步腿腳都會深深的陷入雪中,車馬根本無法通行。
“周國柱,看看地圖,咱們到哪兒了?”
軍校六期生周國柱摘下厚厚的羊皮手套,從懷裡摸出一卷地圖,看了老半天之後,只能發出無奈的苦笑:“我也不知道這是在哪兒,按說這裡就應該有一處軍衛纔對。”
周國柱用的是兩百多年以前的老式地圖,粗糙簡陋之極,只是非常簡單的一副草圖。
按照地圖的上的標記,這一帶就應該有一條從東北往西南流向的河流,河流附近還有一處大明軍衛。
兩百多年以前,大明朝曾經在這一帶設置軍衛,彰顯實際統治。
時過境遷,連奴兒干都司都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軍衛?
雖然早就料到軍衛已不復存在,總應該有些遺留的建築吧?
可惜的是,厚厚的積雪之下,連一塊磚頭一片爛瓦都看不到。
地圖粗糙而又久遠,尤其是在嚴重缺乏參照物的情況下,周國柱他們這三十幾個人根本就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周國柱他們這些人,隸屬於張三娃的旗下,奉命北上查探地形。
按照張三娃的命令,只要是曾經出現在地圖上的土地,就全都在大明的版圖之內,無論有多麼遙遠,都一定要在查探清楚,並且一定要在控制範圍之內。
在地圖標註出來的北部方向上,還有一大片廣闊無垠的地區,那全是大明的地盤兒,就算以前不是,以後也必須是!
“我覺得咱們可能走過了,”做爲嚮導的那個老人說道:“咱們最好再往西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河,要是能找到那就基本那樣確定我們是在紅參河一帶了。”
“要是找不到呢?”
“若是找不到,我也就沒有辦法了。”老向導很無奈的說道:“要是能遇到些個生番子,或許可以打聽打聽,但這恐怕很難。”
所謂的生番子,其實就是本地的土著。
只可惜,在這片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人口數量實在太少了,雖然每天都遇到兇猛的老虎,甚至還見到過從冬眠中驚醒的黑熊,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人。
在這片滿是冰雪的蠻荒之地,除非是運氣特別的好,否則的話遇到活人的概率機會爲零。
人們習慣於把生活在這裡的生番子稱爲女真人,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這裡的生番子和女真絕對是兩個概念,他們既不蓄辮子也不會說女真語,而且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女真人絕不相同,根本就不從事耕種,主要是馴養一種很大型的鹿,驅趕着鹿羣四下活動,而且活動範圍非常大,偶爾也會做一些漁獵之類的事情。
最有意思的是,這一帶的生番子從來都不講究男尊女卑那一套,而是恰恰相反,男子的地位遠遠不如女子,部落或者部族的首領通常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婦人。
按照軍校裡邊學到的知識,周國柱知道這是一種比較原始的社會結構,叫做母系社會。
“不要往前走了,我估計天色很快就會黑下來!”
老向導的建議非常中肯,因爲這裡不是中原,而是極北苦寒之地,不僅天氣和物候不同,就連時辰都有着很大的差異。
這裡的黑夜來的特別早,而且特別漫長。
明明太陽還掛在西山上,稍不留神天色就會全黑了。
根據從軍校之中學到的知識,周國柱知道這是一種很正常的自然現象,若是繼續不停的往北走,黑夜會更加漫長,甚至會幾個月見不到白天。
在這種冰天雪地的世界中露營,簡直就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厚厚的氈帳篷並不比薄薄的窗戶紙好多少,必須找到背風的山洞,要是實在找不到的話,那就只能堆砌雪牆了,要不然真的會凍死人呢。
周國柱他們的運氣並不怎麼好,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山洞,好在有一處山崖。
衆人躲進山崖的天然凹陷處,又專門掛起擋風的氈簾子,然後升起了一團火。
暮色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降臨下來,四面八方一片安然,寧靜極了。
寒風掠奪低空的嘶吼,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還有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虎嘯狼嚎,全都變成了背景音,與天地萬物渾然一體。
皎潔的月光撒播下來,映襯着白皚皚的雪光,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柔和。
周國柱是杭州人氏,在他的家鄉永遠都看不到這樣的天地,幾尺厚的積雪簡直無法想象。
在這個於家鄉相隔千山萬水的極北之地,唯一能讓他和家鄉產生一絲聯繫的就是眼前的這碗茶水了。
出來這麼久了,只要嗅到清茶的味道,家鄉的氣息就會在鼻腔裡邊復甦,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江南的小橋流水與綿綿不絕的機杼之聲。
現如今的這個時節,家裡的親人們一定正圍坐在桌旁,守着紅泥爐子品着同樣的茶水吧!
茶水清香厚重,那是家鄉的味道,似乎和心靈存在着某種神奇的共鳴,嚥下去之後那種回甘的香甜已把家鄉全部的氣息深深融入到血液之中了。
這是周國柱從老家帶來的好茶,只可惜隨行的這些個傢伙絲毫也不懂得品茶之道,直接就把半包茶葉丟進大鍋裡煮沸了,然後又下了重鹽,添加了大把大把的粗糖。
最讓周國柱無法忍受的是,同行的夥伴們竟然拿出大塊大塊羊油扔進鍋裡,還取出一大包炒熟的麪粉添加進去,硬生生的弄成了一鍋爛粥般的麪糊糊。
這是從蒙古人那裡學來的飲茶手法。
這種所謂的茶水又鹹又甜,還有一股嗆鼻子的腥羶氣,根本就品不出原來的味道,簡直就是糟踐好東西。
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這樣的麪糊糊非常扛餓,尤其是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對於熱量的補充有着很明顯的作用。
長夜漫漫,外面寒風呼嘯,裡邊篝火熊熊,向前幾天那樣,健談的老向導又一次打開了話匣子:“這裡雖然人跡罕至,一年到頭有一半的時光都冷的嚇人,但卻是一處寶地。這漫山遍野的上好木材就不必說了,多的數不清,還有最好的皮貨。尤其是那老山參。”
老向導姓程,沒有大號,只有一個程九的家族排名,他的父親是流落關外的漢人,母親是朝鮮人。
和很多當地人一樣,嚮導程九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進山挖參,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參客!
說起人蔘,程九絕對是個行家:“七兩爲參,八兩爲寶。過了七月之後,就要進山尋寶了,二十多年以前,我曾經挖到過一株八兩的寶貝,全須全尾都已經成了人形。”
“肯定賣了不少錢吧?”
“四十吊錢,另加一口袋鹽!”
八兩的參寶,尤其是已經成了人形的,絕對價值不菲,就算是品相不怎麼好的那種,賣出幾百兩的價錢也是輕而易舉,怎麼只賣了這麼點錢?
嚮導程九說道:“寶貝值錢,那是在內地,這裡就沒有那麼值錢了。我得先把寶貝交給參販子,販子再運到內地販賣,大家都要賺錢的,幾次盤剝下來,能賣幾十吊錢已經很不錯了呢。”
“那你爲什麼不自己拿着人蔘到內地去賣個大價錢呢?”
“你說的輕省,我一個挖參的,又不是商人,怎知道賣給誰?”程九笑道:“更何況,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進過關,也沒有到過內地,那邊是什麼樣的情形早就不曉得了。”
嚮導程九雖已年僅五旬,但他這一輩子卻從來都沒有到過關內,早已和故國脫離太久了。
“我祖籍山東青縣,不過我從來都沒有去過,我最大的願望,同時也是我爹最大的願望,子孫輩能帶着我們的牌位回到祖廬之地,也就心滿意足了。”
落葉歸根,千年傳統,無論在外遊歷多久,也不管走出去多遠,終究是要回去的,就算人回不去,骨骸也要回去。
骨骸回不去了,牌位也要回去,這是銘刻在每一箇中華兒女心靈深處的眷戀,對家鄉對祖廬的深深眷戀。
“小夥子,你老家是哪兒的?”
“杭州。”
“這個地方我聽說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肯定是個好地方。”
對於從來沒有到過關內的嚮導程九而言,杭州就是一個傳說的遙遠之地,是一個堪比天堂的好地方。
周國柱笑道:“杭州確實不錯,至少……至少不象這裡這麼冷,也沒有這麼厚的雪。在杭州,所謂的斷橋殘雪其實就是薄薄的一層,人們還當做是稀罕的景緻,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跑去觀看呢。”
程九哈哈大笑着說道:“真是想不明白,雪有什麼好看的?在這裡,到處都是雪,想不看都不行呢。”
“我去外面尋些柴火,添添火,要不然呀怕是燃不到天亮了。”
“注意着些,別讓虎狼把你吃了。”
“想吃我?沒那麼容易。”
周國柱拎着一把手斧走了出來,冷冽的寒風頓時鋪面而來。
月光映襯着雪光,天色並不怎麼黑,就好像拂曉時分一般,一切都朦朦朧朧的。
很輕易就找到了一棵枯倒的樹木,在朦朧的月色之下,掄起手斧大力劈砍。
“咄咄”的砍柴聲在寧靜的夜晚傳出去很久,但周國柱卻一點都不擔心,他並不擔心被別人聽到,因爲這裡不大可能有人類的存在,反而是更加需要擔心虎狼之類的猛獸,老虎雖然兇猛,只要大喊一聲,不遠處的同伴就可以趕過來。
反而是野狼需要小心提防,據程九說,這個時候的野狼都已經餓紅眼珠子了,爲了吃到一口肉連黑熊都要上去咬幾口,而且野狼總是成羣結隊,不那麼好對付。
砍下幾段大的枯枝之後,正要拖着樹枝往回走,周國柱卻愣住了,他出神的望着北邊的天空。
“大周……”
呼喊聲中,傳來一陣陣咯吱咯吱的踩雪之聲,想來是夥伴們有些不放心,過來找他了。
“我在這兒——”
聽到了周國柱的迴應之聲,夥伴們頓時就放心了,遠遠的開着玩笑:“弄點柴火都耽擱這麼久,我們還以爲你被狼給吃了呢。”
周國柱指着北邊的夜空說道:“你們看那邊兒,那是不是……”
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遙遙望去,只見北方的天空一片光明。
火光!
“那邊肯定有人!”
在冰天雪地之中找了這麼久,終於發現了人類活動的跡象,這讓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原來期盼中的人就在北邊,不過從這個距離上推算,應該還很遙遠,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一個白天的時間內走過去。
趕緊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程九。
程九信心滿滿的說道:“前些年我來到這一帶的時候,這附近就曾經有過一個馴鹿的部落,雖然那是在八月初,到了冬天他們肯定會遷徙,但我估計應該不會走遠。”
“看樣子,他們就在北邊,一天估計就能走過去,最多兩天也就到了。”
程九笑呵呵的說道:“你們給了我那麼多的鹽茶,若是帶錯了路,那就真的太對不住你們了,好在終於沒有錯,北天的那片火光就證明我指的方向是正確的,咱們沒有走錯,只是距離上有所偏差而已,好在沒有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