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絲雀的記憶當中,這麼多年以來,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老爺都可以勇往直前。
剛毅、果斷,戰無不勝,似乎在天下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
但是,這一次,金絲雀卻很清楚的看到了張啓陽的軟弱和無力,他甚至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老爺已經老了,是真的老了。
再不復往日裡那種果斷剛強的堅毅,他總是目光空洞的呆坐着一言不發,偶爾發出一聲長嘆。
張啓陽的手裡還捏着軍法處遞上來的懲處方案,這份方案是參謀部擬定交給軍法處確認過的,只要張啓陽簽字,就會有幾百個人頭落地。
沈從文等人做過什麼他們自己很清楚,而且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隱瞞,更沒有任何僥倖心理,他們甚至不想用一個比好的認罪態度來減輕自己的罪行,他們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不符合規矩而已。
既然犯了軍法,那就要接受應有的懲罰,這纔是軍人的作風。
他們用完全公正客觀的態度給自己定了罪:死刑一百零六人,囚刑三百六十多人,撤職四百多人,涉及到參謀部、軍情處、作戰處、裝備部等等幾乎所有的軍校直接下屬機構,設置還牽扯到軍法處自身的一些人。
至於具體執行的那六千多學生兵,按照規矩應該全部取消“學籍”,至於還會有什麼具體的懲罰手段,軍法處那邊正在商議。
這次江南事變,與其說是參謀部的獨走,還不如說軍校體系對於張啓陽的抗爭。
作爲一個完整閉合的體系,軍校生已經擁有了自我意識,他們不想再受到任何人的牽絆,也不再是張啓陽的工具,而是成爲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團體了。
張啓陽親手培育出來的菁英們,已經羽翼漸豐,甚至已經具備了挑戰張啓陽的可能。
發動一場超大規模的清洗,將這些激進分子全都清洗出去,繼續保持對軍校的絕對掌控,張啓陽還是可以做到的,但這僅僅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
就算是幹掉了沈從文他們那一批人,還會有更多的“張從文”“李從文”涌現出來,因爲這不是某個人的思想出了問題,而是整個體系的思想在朝着更加激進的方向發展,這是一個必然的產物。
如果是毅勇軍中的營官們,比如說劉大牛、劉春生他們那一批人,完全可以用地盤、利益等等手段進行控制,但學生們不行。
這些學生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而且一個比一個的信仰更加堅定,他們毫不在意自己的個人利益,爲了實現理想,爲了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大明王朝,可以不惜犧牲一切,甚至不惜把自己當做犧牲品。
如果以殘酷手段進行清洗,固然可以實現更加牢固的掌控,但整個軍校體系一定會元氣大傷,甚至會產生很嚴重的思想混亂。
若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必然又會進一步主張激進的情緒。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張啓陽從來都沒有面對過如此艱難的選擇。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金絲雀深知此事的關係重大,很罕見的保持了沉默,而不是象以往那樣提出建議,她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但張啓陽這麼問了,她又不得不說點什麼:“茲事體大,婢子不敢胡言。”
“我也只是隨便問問,你就隨便說說吧,未必我就會聽你的。”
“以婢子看來,此事已對老爺構成重大威脅,我不是說沈從文他們想要背叛老爺,想必老爺也清楚,他們其實是很忠誠的。”
“這個我知道,你就直接說正題吧。”
“必須毫不留情的清洗,他們太激進了,若不能及時遏制這個苗頭,遲早會惹出更大的風波。”
學生們的忠誠度完全不用懷疑,只不過他們的效忠對象從來就不是張啓陽這個人,而是這個民族。
從根本上來看,金絲雀的建議完全正確:對於這種事情,必須做出強力的反應,絕不能任憑他們這麼幹。
大不了就來一次大清洗,無論如何都要把軍校牢牢的掌控在張啓陽的手中。
張啓陽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手腕,大清洗勢在必行。
但張啓陽卻沒有對金絲雀的建議表示任何肯定或者是否定的意思,而是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給我拿一面鏡子過來。”
“鏡子?什麼鏡子?”
“就是照人的那種鏡子啊?”
望着鏡子裡的那個自己,看着已經泛白的兩鬢,良久沉默不語。
第二日,當剛剛結束了晨訓的參謀們來到參謀室的時候,才發現張啓陽早已在這裡等着他們了。
張啓陽的面前擺着昨天他曾經看過的那份計劃書,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場面,參謀們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
張啓陽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的取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在計劃書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就起身離去了。
包括沈從文在內的這些參謀們,早已變成了一種絕對理智的人,幾乎從不會受到任何情感因素的影響,當他們看到計劃書上的字跡之時,卻忍不住的淚流滿面。
那是張啓陽的簽名。
這就意味着這次行動得到了張啓陽的同意,雖然是事後的同意!
“校長!”沈從文將身體挺的如同標槍一般筆直,雙眼中喊着熱淚行了個軍禮:“我……明白了!”
這個責任只有張啓陽才能扛得起來,張啓陽替他們揹負起了這個黑鍋。
張啓陽根本就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你不明白,你們始終都不明白我什麼要留下江南這塊絆腳石。”
“那是因爲我們所做的這些這一切,雖然絕對正確但卻未必會有一個好的結果,我們必須給民族留下一個其他的可能。”
“事關民族氣運,必須謹小慎微步步爲營,絕不可孤注一擲的豪賭,因爲我們輸不起。”
“你們將民族的氣運當做賭注,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張啓陽說道:“我之所以沒有清洗你們,不是因爲愛才的緣故。”
新華軍校之中人才濟濟將星如雲,就算是大規模的清洗會極大的損耗元氣,但總會恢復過來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而已。
因爲愛惜人才,所以纔沒有對這些人下手,根本就不存在這個說法。
真正讓張啓陽不敢下手的原因,從來就不在於這些參謀或者是其他的參與者,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張啓陽自身。
他已經五十歲了,再也不當年那個青春年少的張啓陽了。
張啓陽已經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重新佈局。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如果推倒重來的話,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妥協,向自己的學生們妥協。
張啓陽揮了揮手,一個軍法官走了過來開始點名:
“沈從文。”
“在。”
“孫守。”
“在!”
“王廣良。”
“在!”
……
被軍法處點名的人,全都站了出來,一個個神態凝重但卻把身體挺直如同標槍。
“點名的所有人,你們已經被解除職務。”
“是!”
先解除職務,這是軍法從事的第一個環節。
第二個環節就是剝奪軍銜,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再也不是校級軍官了。
“每人記重大過失一次,錄入履歷。”
“是!”
解除當前的職務,剝奪軍銜,這是常規的處理手段,一般情況下有了重大過失的人都會被“發配”到前線繼續效力。
這樣的懲罰,幾乎等於是沒有懲罰,因爲這原本就應該是無數人頭落地的事情。
張啓陽已經走了,沈從文他們這些人很清楚的知道張啓陽還要做些什麼。
他肯定會去往江南,一定會去。
沈從文他們制定的作戰計劃,不僅僅只是單純的把一次實兵操演變成軍事進攻,還包含了所有的善後手段和具體操作流程。
既然張啓陽已經在計劃書上簽字了,那麼他就一定會按照沈從文他們早就制定好的方略去把這個事情完成。
張啓陽不再是主導,而是在新華軍校這個團體的推動之下去做事兒。
無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這一切都在朝着沈從文他們最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
張啓陽帶着少量隨從南下了,沒過幾天,被解除職務的沈從文等人已經接到了新的任命,他們將作爲最基層的戰術參謀去往遙遠的大食國,和那些學生們並肩作戰。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數以千計的學生們自發的聚集到了一起,在大門口排起了整整齊齊的隊伍,朝着他們這些人行禮致敬。
這次以武力威逼江南的行動,其實是整個新華軍校的共同意志。
在這些還沒有畢業的軍校生心目當中,沈從文他們這些人全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沈從文等人以軍禮相迴應,然後就昂首挺胸的出了校門,唱着雄壯的歌兒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自從這些人離開了新華軍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