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閣笑道:“‘衆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人’,這嬌羞思念,患得患失的神情可要描畫下來喲!”
秋丫頭一拍手:“哎喲,別說還真是,這神情可要改一改,光專注認真還說不過去!”
李君閣手捂腦門:“你這裡天天守着二準,當然是體會不到這種心情了,你要將你在蜀都畫室裡孤獨作畫時候的心情帶進去才行!”
秋丫頭滿臉飛紅就要拿筆桿敲他:“哎呀你太討厭了!”
小芷笑嗔道:“被你們鬧得本子都看不下去了,我惹不起躲得起!”
說完拿着本子跑另一個亭子去了。
秋丫頭說道:“看!都怪你!”
李君閣說道:“怎麼就能怪我呢?誒,你這段時間的作品呢?翻出來讓我欣賞欣賞。”
秋丫頭說道:“那正好了,題畫詩是我的弱項,前兩天師傅打電話來,誇你都誇得沒邊了,順便臭罵了一通我寫的,說是皮娃分分鐘寫出來的都比我一學期想出來的還好!這還要不要人活了?你趕緊教教我唄。”
說完打開畫夾,裡邊是一沓水彩寫生稿。
李君閣隨意挑出一張,是盤鰲鄉一處古建院落。
院落左側是一面白牆,上邊一個扇面狀的裝飾窗,窗外綠竹掩映。
院落右側是木結構住房,青瓦石階,石階邊擺着兩個石鼓,上面放着兩盆玉潔冰清的蘭花,古色古香。
庭院空曠,青石板鋪就,盡處是一道月亮門,門左邊是一樹老梅,門右邊是幾株芭蕉。
畫面水汽空濛,給人一種幽靜,空靈的感覺。
李君閣說道:“那就以這幅爲例吧,剛剛一翻到這畫,腦子裡就冒出一句‘蕉葉卷空庭’。”
“像這種句子,屬於妙手偶得,可不能放過了。那我們就拿它做眼,剩下的句子圍着它展開。”
“題畫詩有個老祖宗,王維,他本身就是大畫家,大家都說他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你是畫畫的,對他的詩可要好好揣摩才行。”
秋丫頭暗自點頭。
李君閣繼續說道:“題畫詩不用太複雜,準確表達出畫中的意境氣韻就成,不需要用典,不需要多深的思想內涵。比如‘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同樣能成爲千古絕唱。”
秋丫頭心中似有所悟,眼神開始明亮起來。
李君閣笑道:“這畫可以入詩的地方很多了,比如窗外的竹子,月亮門,梅花,芭蕉,雕窗,青瓦,木樓板,石階,石杵,廊柱……”
“不過我們要照顧這畫的氣韻,就要選擇最能反映出這幅畫空寂意境的幾樣景物,我認爲是窗外的竹葉,石階上的苔痕,還有蘭花和芭蕉。”
“最後一句已經有了,我們來推敲前三句,首先找個小對仗,比如竹葉綠,苔痕青,就不錯,是不是?”
秋丫頭點頭稱是,然後又道:“可這不是詩啊!”
李君閣笑道:“慢慢來嘛,竹葉穿窗綠,苔痕上階青,估計就是你現在能想到的,對吧?”
秋丫頭笑道:“還不如你這個,剛剛我心裡想到的是竹葉透窗綠,嘻嘻,你怎麼知道的?”
李君閣笑道:“因爲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但是我們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這苔痕是一個個的小圓斑,因此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苔痕’換成‘苔錢’,這樣就更形象化了?”
秋丫頭笑道:“還真是!”
李君閣說道:“繼續煉字,上階,是怎麼上的?如果詩中能反應出這一層,是不是就更加層次豐富了?比如要寫出青苔的厚重,可以用‘壓’字,要寫出它和石階融爲一體,可以用‘沁’字,如果要寫出它的輕薄,可以用‘鋪’字,總之,把靜態的景物給寫動,是不是意境又高了一層?”
秋丫頭拍手稱快:“正是正是,那你快挑一個字!”
李君閣說道:“要是我的話,我會用‘鏽’字,因爲我們這詩,是要寫出空庭的一種緩慢變化。這個字既能反映出苔蘚侵蝕石階的緩慢過程,又能反映出苔蘚和石階牢固的融爲一體,還能和‘錢’字呼應,暫時這句就定爲‘苔錢鏽階青’了。”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階字與錢字不合韻,因此必須換成‘陛’,‘砌’,‘級’這些仄聲字,這找同義不同韻的字,也是作詩的一項功夫。”
秋丫頭問道:“級是仄聲字?”
李君閣笑道:“平上去入,級字在現代拼音語系裡是陽平,不過在古音和夾川方言裡是入,歸入仄聲裡面。”
秋丫頭笑道:“那就用‘級’字吧,不是特別生僻。”
李君閣笑道:“接下來還要簡單一點,上聯照顧對仗,還得改,錢是具象化的名詞,因此用竹影就不合適了,畫面空濛,竹葉上似乎充滿了水汽,葉尖還在往下滴水,我們換成‘竹雨’二字,是不是意像又豐富了一層?”
秋丫頭說道:“對對對!”
李君閣笑道:“文似看山不喜平,有些意像可以反向用之,因此我將‘穿’字換成‘分’字,給讀者造出一種突兀的感覺,竹雨怎麼會分呢?哦,分的不是雨,而是這股綠意,是不是顯得更好玩,更能反映出一種意趣?”
秋丫頭連連稱讚,說道:“那這兩句就定下來了,‘竹雨分窗綠,苔錢鏽級青’,是吧?‘竹葉透窗綠,苔痕上階青’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李君閣點頭道:“暫時先這樣吧,接下來我們推敲第三句。第四句是蕉葉卷空庭,寫的是空間,那第三句我們是不是可以另闢蹊徑,從時間上來入手?時間上,有什麼能與‘空庭’二字對仗的?”
秋丫頭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李君閣笑着提示道:“薄霧濃雲愁……”
秋丫頭眼前一亮:“永晝!永晝對空庭!太妙了!”
李君閣笑道:“對了,我們看啊,現在這詩已經敲定的三句,都是視覺觀感,那剩下的一句,我們是不是可以換個套路,從其它地方入手,比如……”
說完那手指點了點石階旁兩盆蘭花:“嗅覺!”
秋丫頭哈哈大笑:“我知道了!動詞就用和‘卷’對仗的‘舒’字就不錯!‘竹雨分窗綠,苔錢鏽級青。蘭芳舒永晝,蕉葉卷空庭。’哈哈哈,成詩了!”
李君閣笑道:“大致八九不離十了,不過要我來選擇的話,我寧願選擇‘消’字,既寫出了蘭香在空氣中的彌散狀態;又寫出了蘭香讓人舒適,使人不知不覺就度過了炎炎夏日;更是從單純的視覺嗅覺直接觀感提升到了心靈的體會。雖然對仗上沒有‘舒’‘卷’二字嚴謹,但是意思更加豐富。我們作詩,不能死扳平仄對仗,因文害意。因此兩相權衡之下,我寧願選擇‘消’字。”
秋丫頭突然發覺一個問題:“二皮哥,第四句卷字似乎有問題啊,卷字是由外而內,但是芭蕉葉是由內而外長開的。”
李君閣笑道:“那你覺得用什麼字比較好?”
秋丫頭想了半天,說道:“我覺得用‘展’字比較好。”
李君閣說道:“能看到這一層,很不錯了,有時候本能得來的句子,本身是有問題的,因此也要推敲,這個‘展’字,就比‘卷’字好。”
秋丫頭說道:“那這詩就寫完了?哈哈哈,真的也並不費勁嘛!竹雨分窗綠,苔錢鏽級青。蘭芳消永晝,蕉葉展空庭。”
李君閣說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丫頭你還得練,不過思路就是這個思路。”
說完嘆氣道:“其實這詩裡邊毛病還多,比如前兩句,照顧了意象,但是失卻了天然;比如‘蘭芳’,除了與蕉葉對仗不工穩外,還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太多,作詩稱這種字爲‘俗字’,應該要儘量避免。當然如果你是能寫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樣的大佬,那你愛咋用咋用,當我沒說。”
秋丫頭哈哈大笑:“二皮哥,你是在嫉妒嗎?哈哈哈我聽出了濃濃的嫉妒!”
李君閣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中華詩詞輝耀萬古,一個人,能有十個字名留詩史,那就已經了不得了。前人風範,後輩只能仰望啊!乾隆皇帝那傢伙,打小就是文人精英教育,一輩子上萬首詩詞,你能知道的有一句沒有?因此如李杜一類的人物,屬於一輩子摸不到邊的境界,也只能嫉妒了。”
秋丫頭嘻嘻笑道:“我的要求沒那麼高,我只要我的詩能配上我的畫就行了。”
李君閣笑道:“不積畦步,無以至千里,丫頭你也算入門了,那就繼續努力吧。寫靜景,主要就是把氣韻突出來,然後把靜物寫動,基本就達到要求了。比如‘蕉葉展空庭’這句,是不是有種看電視裡植物生長快鏡頭的感覺?讓人體會到時間在緩慢流逝的味道?作詩剛開始不用想太複雜,能傳遞出一種韻味,能表達出一種情緒,詩就算成功。”
秋丫頭對李君閣正容道:“二皮哥,謝謝你,你幫了我大忙了!”
李君閣說道:“不用謝。再教你一個乖啊,這首你先抄下來,別慌着冥思苦想要改善它。這玩意兒講究個靈感,所謂‘文章本天成’,鑽進牛角尖那就魔怔了。扔到一邊,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過段時間再回來讀一讀,說不定靈感又來了,發現好多地方又可以改一改了,詩就是這樣煉出來的。等煉到一字不能易了,那纔是成品!”
秋丫頭算是徹底明白了,卻又提了一個問題:“二皮哥,照你這麼說來,那詩的意思層次越豐富,詩的難度就越大,那五言詩,是不是可以一字一層?兩句十層?”
李君閣笑道:“這種極端在詩史上並不是沒有啊,十個名詞的堆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就是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