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一天一天地迫近,暑氣一日盛過一日,臨水而建的暮雲軒,便成了一處避暑的上佳之選。
只是,這暮雲軒在林家也是要緊的地方,尋常人,想去感受一下那清風涼意,卻是想都不要想。
別人求之不得,而坐在裡面議事的,那幾個老頭,對這些許涼風,卻似乎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對他們來說,這點小涼快,不過再平常不過的居家條件。
茶碗裡的茶,依舊是鬱香茗茶的茶……
這茶喝順了,也沒有再覺得更多的新意,一切,也不過是習慣罷了!
他們要議的事,卻少有重複的,大多提一兩次便完結了。
只是,自去年下半年以來,王延興這個名字卻是多次地出現在議題之中。
討論之中,也是出現的重複的詞語,大多是沒想到,竟然,出乎意料之類的,偶爾,也會咬着壓根在他名字前面加上小畜生這樣的定語。
總之,這個名字,不太討這裡的這幾個人的喜歡。
可是,不喜歡又能如何?幾家聯手起來,從王潮手裡奪了每月幾千斤鐵器的售賣權,結果一轉身,他便給了孟家每月三萬斤的鐵器的貨源;
弄個新茶出來,還得茶鋪的收成生生地少了三四成!
原本,幾家聯手,能死死卡着刺史府的收入,結果小溪場再加上百越諸寨上所獲的官田畝的總數,讓王家一躍而成泉州最大的地主之一,都要超過大多數家族的田畝數了。
關鍵是,這些新得之地,都是按照百戶、千戶這樣的模式進行管理,諸家一點好處都佔不到;
可以預見的,刺史府的收入,今年要翻倍還不止了!刺史府有了錢,還如何鉗制?
現在,這小崽子竟然又將北邊的航線交給孟家來運作。
當然,諸家也可以無視王延興的這個決定,自行派船隊前往越州,可問題是,他會不會學那張武定的做派?
若是船被劫了,即便是他做的,他卻說是張武定的餘孽乾的,到哪裡去打官司?
徐若虛雲淡風輕地喝着茶,徐家的產業都在陸上,這海貿上的事,跟他關係不大。
至於四家到底是決定放血取得王延興的許可、還是無視王延興直航越州、還是到王潮那裡逼宮,迫使王延興放行。自己都可以泰然處之。
“徐翁!你說說吧!”徐若虛不想摻和,林有心卻不放過他,直接點名說道。
徐若虛微微地頷首,五家一直是同氣連枝,共同進退,當另外四家遇到困難了,在道義上,他自然要伸出援手,只是,道義是相對的,利益纔是永恆的,徐家出力可以,三家給予足夠的補償就行。
所以,徐若虛一定要等到林有心開口才行:“徐家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只是,若是不能讓王延興真心實意地同意,誰能保證,你們的船出了泉州,就一定能回得來?”
這不是廢話嗎!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王延興一直都遊離在刺史府系統之外,他的錢是他自己掙的,他的人馬是他自己拉起來的,甚至他的兵甲器械、米糧損耗,都非常獨立。
這幾家人,想對付王延興,完全是老鼠啃王八,無從下手。
至於到王潮面前打官司,他大可盡數推到張武定的餘孽身上:揚波軍是泉州的揚波軍,幾家在泉州以外的海域遭不遭劫,幹揚波軍屁事?
所以,如果王延興不誠心,逼他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諾,毫無含義!
可若是當真像孟家那般放血,在場的哪一家又甘願?辛辛苦苦跑一年的船,能得的之利,也不過是添置一兩艘船。爲此,卻要先付出一半船的代價,那跑船還有什麼意義?!
不過話又說回來,孟家又何嘗是甘願的?只不過孟有財當真不是平常人,那種破家的境況,竟然還能泰然處之,還能與王延興合作!
這縮頭烏龜神功,當真是練得登峰造極!
孟有財的忍讓倒是換來了王延興的誠意:有小溪場提供貨源,再有揚波軍提供護航,當日的損失,何愁掙不回來?
大家都是聰明人,可聰明人,往往就容易想得太多。當抉擇的兩方都差不多的時候,就糾結……猶豫……糾結了。
見衆人失望的表情,徐若虛又開口說道:“依某之見,某等需要航路,心情急迫;也許那王延興,想着某等的身家財貨更甚於某等……既是如此,何不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餘下三人互視片刻,心道,真是個笨主意。
可如今之際,誰有更好的主意嗎?
又扯了半晌,不歡而散。送走四家家主,林有心回到暮雲軒,一直躲在暗格中的林逸成纔出來相見。
“你以爲應當如何?”林有心喝了一大口茶水後,問林逸成。他對這個兒子十分看重,遇到這樣的事,都會聽聽他的想法。
“啓稟大人,孩兒以爲,王延興不會冒充海盜襲擊泉州的船隊!”林逸成很篤定地回答道,“孩兒覺得,王延興之所以提那樣的要求,目的並不是當真想訛詐某等的身家,而是,嚇唬某等,不敢派船出海……”
“也就是說,某等按兵不動,才正是符合了王延興的意願?”林有心疑惑道。這可能嗎?
林有心很願意相信自己兒子的判斷,可是,真的是這樣?萬一不是呢?
倘若不是,船隊被劫了,誰來負責?
林有心面色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話沒有說出口,不過,意思,父子倆都很明白。
林逸成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作爲一個年輕人,他有冒險的勇氣;可他的父親沒有!
然而,林家的情況與黃家和陳家又有所不同,林家的錢財的最大的來源,其實還是茶葉,尤其是將泉州的茶葉販往北面。
張武定佔了海潭山之後,斷了林家往越州的海路,卻沒有斷林家的生路。
他雖然不允許林家的船北上,卻允許林家將茶葉都賣到海潭山。雖然價格不如越州的高,可總還是有些賺頭。
現在,張武定跑了,這條路子,又走不通了……
現在這個時節,春茶已經脫手了,夏茶還在制,目前還沒有茶餅子要往外運。
可若是等到夏茶大批上市的時候,還搞不定,那幾萬斤茶可就得囤在倉庫裡了……
只是這南風天,水汽重,隨便長點黴,那就是幾十貫、幾百貫的銅錢往水力扔了……
都怪這王延興!若他不去打張武定,不就都沒這些事了!
其實,不單是這林家人怨王延興多事,王延興手下的人,也是有人很不理解王延興的做法。
比如,林瞎子。
他不理解揚波軍中那麼多青壯,爲什麼整天都是操練,爲什麼不可以用來幹活!
一座鹽場,張武定煮鹽煮得好好的,爲什麼要改?
改就改吧,爲什麼非得按照圖樣來改?
關鍵是,那圖樣,上划着橫豎的線條和歪歪扭扭的字,林瞎子竟然還看不懂!
徵召了一羣奴婢來幹活,供了吃喝,還要給工錢?這得多花多少銅錢啊!
曬鹽場大致完工,竟然又運來一大堆東西,有的東西林瞎子知道是幹什麼的,
比如翻車,這是用來提水的;
比如大鐵鍋,這是用來煮鹽的;
可爲什麼還要運磚過來?難道海潭山上沒泥巴可以燒磚嗎?
還運木炭過來?海潭山上沒樹?
一起還運來了二十幾頭牛,海潭山上確實缺牛,可隨牛一起的,竟然還有一船的乾草……海潭山沒有草嗎?
除了這認識卻不知道用途的東西,另外,還運來了能伸縮的長木箱子,名曰風箱,卻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還有五大袋子的種子,名曰苜蓿籽,也不知道是什麼用途;
還有十幾筐灰黑色的灰,名叫水泥,更加不解這是什麼東西了。
唉……吃人家的糧,便替人辦事吧!
林瞎子藏着一肚子的疑問,卻依舊按照王延興的要求安排人將苜蓿籽撒播各處光照較好的空地斜坡上,又將各器具放到對應的位置,還有,那水泥要防潮,也一一留心。
又過了幾天,王延興竟然就派了專門的工匠來,要了水泥,在將要擺翻車的地方建了平臺和棚子,又在將要煮鹽的地方建了廠棚,這些工匠叫泥工;
泥工們的事還沒完呢,又來了幾個工匠,一問,這幾個工匠竟然是專職用運來的那些磚砌竈的:
真的有必要分這麼清楚嗎?
看那些工匠,任憑這些工匠在幾名炮長的調度下,忙這忙那……林瞎子竟然插不進話去。
這些炮長說起來,也能算是個官,終究都是些十五六歲的小孩。小孩懂什麼?
可偏偏林瞎子看不懂那些圖樣,便如當真是瞎子一般。只能任由別人擺佈。
恰如往常一般,去鹽場工地上看過,一切都很順利,便回了水寨。
剛進門,林阿四就跑過來:“校尉!剛剛杜隊長那邊送來個人,說是鼓山船廠的,要找大當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