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死期將至(第三章)

當泉州聯合航運合作社的帖子發到林宅時,林有心正端着一杯新茶在品。

看着顏色、聞着氣味和往日裡喝的小溪場產的新筍似乎一樣,可喝一口,含在嘴裡,味道就明顯寡淡得多。

吞入腹中,再砸吧砸吧,也是沒什麼回味。

不由得大失所望。

這茶自然不是小溪場產的,而是林家命人仿製的綠茶。只是,無人指點,不得要領,仿出來的茶葉,徒有其型,卻沒有個中真意。

唉……林有心暗歎了一口氣,準備打發下人繼續去試製。

卻看到管事的拿了一張帖子過來,似乎很要緊的樣子,便接過來一看。

“啪……”纔看到一半,林有心手上一抖,杯子便掉落到了地上。

上好的一個越窯青瓷茶盞,一聲脆響,碎成了瓷片,和着茶水,濺落了一地。

與之一起破碎的,還有林有心那顆飽受打擊的心。

這帖子上,寫着的,竟然是:

今聞林家有大批茶貨欲運往越州,敝社特向林家自薦,可承運該批茶貨!

然後,後面有些着什麼

敝社自有運力高達多少萬石,足以承運各家業務,價格低廉,運糧大的,更有優惠,又有揚波軍武力護航云云,安全可靠之類……

林有心已經無意再看了!

林家也有自己的船隊啊!

林家也有船啊!

林家的船足夠運自家的茶餅子啊……

啊………………………………

林有心在心裡無聲地吶喊,卻沒人聽得到。

公元891年,也就是,唐昭宗改元大順的二個年頭,在大順元年的大不順之後,國家的動亂再次加劇,

這一年纔到下半年,幾大軍閥,李克用、朱溫、楊行密、孫儒、王建……你打我,我打你,已經大了十幾仗了。

戰火波及範圍,不僅包含了整個中原的傳統的富庶之地,同樣波及到了江南的新興的州縣,以及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還有山河表裡的河東河西……

而國家四戰之時,福建卻得以偏安一隅,這也算是閩地百姓的福氣。

然而,當國家秩序徹底崩壞的時候,終究是沒有那個地方能完全避免,大順二年進入到下半年的時候,兵災終於無可避免的落在了閩東南的大地上。

六月,泉州刺史王潮,命長子王延興帥泉州水師,以剿匪爲名,先取福州水師前哨據點:海潭山水寨,並將其據爲前進基地;

九月,福建觀察使陳巖病逝,其妻弟,護軍都將範暉掌握了福州兵權,自稱留後;

十月,王潮盡起泉州之兵攻打福州。福建的戰國時代終於來臨!

如果以記史的筆法來描述,那麼,發生在大順二年的這次事件,也許就這樣三言兩語就能說過去了,可歷史的本身,卻是由許許多多的細節組成了,就像骨架上的血肉肌膚,想讓歷史還原出其本來的精彩,就必須將許多情景描述出來:

時間定格在大順二年九月,地點:福州城內。

城門在關閉了兩天之後,終於再次被打開:城門官告訴不明真相的羣衆,這是因爲,在昏迷兩日之後,觀察使陳使君的病情終於有了好轉,或許不久即可視事。

而據觀察使府上的人傳出的內部消息,透露出更多的細節,比如使君用餐時,明顯要比往日精神好得多;用餐過後,還在院子裡走了一會……

這消息傳來,城中的升斗小民自然是長吁了一口氣,福州城少了誰都沒關係,唯一不可或缺的,就是這位觀察使。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敬愛的觀察使,已經走入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

陳巖從院子走了一會,回到房裡,知道陳旭昂已經來了,便將他叫過來:“王潮,還沒來嗎?”

原來,陳巖病倒之後,便命陳旭昂起草了文書,召王潮過來主事,誰知道,這都幾個月過去了王潮竟然還沒來,心中很是有幾分不高興,“他看不上某這觀察使的位置?”

“使君萬勿動怒!”陳旭昂說道,“範都將認爲使君身體還好,不宜發這樣的文書,便將文書扣了……”

“範暉?”陳巖輕蔑地念了念這個名字,“他若是有點能力,某也不至於要請一個外人前來,唉!無德無能而妄圖高位,取死之道矣!”

對於陳巖這番話,陳旭昂也是深有同感,只是,他卻不能這麼直接,低着頭不便吭聲。

陳巖看在眼裡,知道陳旭昂的心思,可除了心裡苦悶卻也沒有什麼辦法。

陳旭昂是陳巖發小,字同光,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卻一身的書生氣,不願意領兵。

這原本也是小事,只要陳巖有兵,自然就不虞陳旭昂沒人使喚。然而,陳巖一病倒,不能視事,陳巖屬下的將領,也無人再願意聽陳旭昂的安排,陳旭昂也頃刻間變成了手無寸鐵的狀態。

這個年頭,有兵,就有一切,沒有兵,哪怕只是將文書送出福州城,也變成不可能的事。

“將陳彤叫來!”陳巖揮動虛弱的胳膊,無力地捶了捶大腿,沉思片刻,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定,對身邊人吩咐道,那人應聲去了,再回轉過來對陳旭昂說,“某命陳彤護送你前往泉州,請王刺史,無論如何儘快趕來福建!”

“這……”陳旭昂愣了一下,陳彤是福州軍牙兵統領,跟陳旭昂一樣,和陳巖也是同村的好友。

陳巖任福建觀察使之後,便以其爲牙兵統領,領陳巖帳前牙兵,擔負觀察使府護衛,雖然只有數百人,卻是福州軍中最精銳的部分。

陳巖重病,其下一衆將領不敢有太過明顯的異動,就有此人的功勞,他豈能輕動?陳旭昂連忙搖頭,“使君,萬萬不可!陳彤不能動,範暉有司馬昭之心,不以陳彤壓制,怕是……”

“他有司馬昭之心,卻無司馬昭之膽,也無司馬昭之能……某隻要還有一口氣,他便不敢稍動……”陳巖沉聲道,可終究是舊病之人,只說了幾句話,便覺得氣短,停下來不住喘氣。

“只是……”陳旭昂自然是相信陳巖的判斷,可知道歸知道,始終還是不放心一個病怏怏的陳巖,獨自面對心懷異念的範暉,“旭昂願領三五小卒,獨往泉州召王潮前來,陳彤,不能出福州啊!”

“同光聽某一言!福州城防由範暉把守,別說帶三五小卒,便是三五十兵士,也不好出這福州城!唯有陳彤可以;某命不久矣,爾等需速去速回,有某在一日,這福州城變不了天,某不知道還有幾日……”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陳巖已然耗費了莫大的心力,話語氣息也是越發虛弱。

話說道這份上了,陳旭昂是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陷入沉默之時,陳彤過來了,陳巖將自己的吩咐跟陳彤簡單地又說了一次,陳彤也是十分不解,不過見陳旭昂苦着臉沒有出聲,知道他已經勸過了,便不再多說,朗聲領命:“喏!”

還是武人更有決斷,陳巖點了點頭,讓陳旭昂再次書寫一份公文,用了印,然後將官印與文書一起遞過去,堅定地說道:“速去速回!”

從福州到泉州直線距離不算太遠,也就一百五十公里上下。這個距離,如果在中原平原,不計馬力狂奔,一天就能趕到。

可是在福建這樣山水交錯之地,卻是不可能的,一路上馳道順着山勢蜿蜒曲折,路程要比直線距離翻倍還不止,再加上一路上要渡過幾條大小河流,也許三五天都不一定能趕到泉州。

一路打馬小跑,到了建陽溪渡口,才收住腳步,寬闊的江面,一片白茫茫的,遙遙的對岸,在視界的最遠處,凝縮成了一條細長的線條,隨行的二十多名軍士們得了陳彤的分派,一部分頭尋找渡船,一部則餵養照顧馬匹。

陳旭昂無事,手持馬鞭,呆呆地看着腳下這條大河,回首再朝福州城方向望去,高大的城牆已經被近處的丘陵所阻隔,再也看不到了。

果然如陳巖所料,他們出城的時候,便遭到了範暉的人的阻攔,爲首的兵丁嚷嚷道,沒有範都將的手令,誰也不能出城。陳彤一頓鞭子便抽了下去:“這福州城現在還姓的是陳!輪不到姓範的!”然後將手中的牙牌掏出來晃了晃,“某奉使君之命,出城公幹,誰敢攔阻!”

衆兵丁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再次上前,任由其出了城門。

等他們跑遠了,纔想起來趕快去找範暉報信,誰想,此時範暉已經被陳巖叫去了。

報信之人將信送到,回了城門,而得到這個消息的吳以用,第一反應就是,他們該不會是去泉州了吧?得立即將他們追回來!

可是吳以用又不能直接派兵……立即打發人去觀察使府通知範暉。

不多時,前去報信的人回來了,卻沒進得了觀察使府,只得了個一定轉達的迴音,就被趕了回來。

顯然,陳巖都安排好了,防着這一手。

這可如何是好?吳以用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一時想不到如何才能將消息送進去。

而此刻,觀察使府中,陳巖半靠在榻上,有氣無力地問着福州的稅賦如何,民風如何……

久病之人,說話慢,反應也慢,一個提問回答能搞得一刻鐘,可範暉在這個姐夫面前不敢有絲毫不耐,小心翼翼地回答陳巖的問題。

到了將近天黑時分,陳巖卻是再也熬不住了,昏昏沉沉地,難以爲繼,外面卻紛紛鬧鬧地吵了起來,其中還夾雜着婦人的哭啼。不多時,吵鬧聲已經到了門口,卻聽到是範陳氏,也就是範暉的姐姐在哭鬧,叫喊着自己年邁的老父親急病,要讓範暉趕緊回府……

門外把守的軍士早就得了陳巖的嚴令,不肯讓路,卻又不能當真去撕扯撒潑的婦人。

如果陳彤在,或許還能用強,可現在羣龍無首,只能任由其闖了進去。

範暉見了姐姐,面露懷疑,他在進觀察使府之前,還跟自己老爸打招呼了,身體還好好的,這纔多少光景,怎麼可能急病?

可自己姐姐的哭鬧聲音不似作假,再看在自己姐姐身邊的,竟然是吳以用,難道老爹當真出事了?

顧不得陳巖可能的責備,起身去扶住姐姐:“阿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大人當真生病了?”

範陳氏這才停住哭鬧,看向疑惑的範暉與半昏的陳巖時,眼光狠厲,哪有一點悲涼的神色,她手指直指着範暉說道:“大人無事,你卻死期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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