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冬日的早晨,或者說,應該是早晨。其實對於早晨和中午,其間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往往都是當時間過去,才能意識到的。
落葉的樹木到得此時,也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尖銳或是粗鈍的枯枝筆直地朝天刺去。剩下的一些常綠的樹木,就還保持着四季的樣子,雖然冬日裡依舊青翠,但是也並不似‘春’日那般生氣勃勃。天氣冷的早晨,鳥兒幾乎就沒有了,地面因此乾淨了很多。而因爲鳥叫聲少了,清晨人們賴‘牀’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許安錦在閨房裡怔怔地坐了半晌,方纔叫雲珠的婢子已經過來喚過她兩次,她只是隨口應付之後,也不曾起身去用膳。作爲許家的大小姐,她的閨房在許家的西廂,在嫁人之前的很多時間裡,她就住在這裡。已經很多年了。現在她回來了,這邊依舊是她走時的格局,幾乎一塵不變的陳設,除了褥子、棉被換成新的之外,那梳妝檯、梳妝檯上的銅鏡子、落地的屏風都還是它們原先的模樣。
她在梳妝檯前,銅鏡將她的身影印出來,特有的明黃‘色’籠罩在她的面容之上,依舊年輕靚麗的面容,如三年前一般,她似乎也沒有變。
許安錦朝窗外落地的陽光看了一眼,知道溫度並不高。閨房裡有炭火的盆子,雲珠先前過來添了炭,因此正暖融融的。雖然是清晨,但也不由自主地使人從心底泛起一陣慵懶的感覺。
但其實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原先的人已經不在了,比如她的父親,她甚至連最後一面都無緣得見,便已經‘陰’陽相隔。院中的桂樹長高了,她走的時候,還只是同她一般高的一株小樹,但現在樹冠已然亭亭如蓋。
她的長髮也已經及腰。
比之三年多以前,她的容顏未變,歲月所留下的痕跡,在她如今的年紀也只是讓她看起來更家美‘豔’一些。而少‘女’的心態和情懷,一去不復返。她出神地望着銅鏡裡那張熟悉的臉頰,這些東西,她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如今這個家,她已經覺得生疏和隔膜起來。從杭州被休回來,這種事情面子上並不好看,但是家中之人知道她是受了委屈的,倒也不曾給她臉‘色’。下人們平日裡伺候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但是她知道,那是怕傷到她。曾經又一次,有丫鬟‘亂’嚼舌根子,被妹妹許安綺知道了,重重地罰過一次。之後,大家就更加小心翼翼起來。正是這樣在許安綺那裡類似保護的舉動,讓許安錦心中有了某種陌生和疏離,那麼明顯。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情已經是這樣子了。
想到自己的妹妹,‘女’子微微有些複雜的眼神,被銅鏡忠實地反應着。許安綺如今‘操’持着整個家業,姐妹二人已經很久沒有‘交’心過了。即便每日的見面,也只是匆匆的問候。
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很忙,每日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這些事情積累下來,讓許安綺的身上‘女’強人的氣質越來越明顯。雖然這是好事情,但是在許安錦這裡,對於妹妹,也無可避免地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她喬裝成書生才能去得的一些場合,她的妹妹已經能夠以比較自由的身份出入了。想着許安綺因此承擔的壓力,她有時也覺得有些心疼。然而,即便如此,陌生感也有了。她雖然不願如此,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兩三個月的時間,說起來不算長,但是也不算短。巖鎮這邊大抵的生活都是平靜的,這種平靜之中,她見了不少的事情。那個叫許宣的書生所做的一件件事情,大至詩文,生意場,小到平素的生活點滴。許家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一步步被推着朝前走。雖然算不得驚心動魄,但是生活本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樣的生活,比起在杭州的那些日子總還是要有趣的。她偶爾以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偶爾又作爲當事人,心態的調整間,對事情的看法也有不同。但這些都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她也只是放在心底。比如對許家、對那個書生以及對她自己的生活的種種想法……
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有,比如眼下就出了一件。顧士鵬就殺了。這樣的事情,連帶的反應,即便是她也能夠很清楚的知道。家裡這幾天比較壓抑,她也就沒有再喬裝出去。所期待的,便是妹妹許安綺能夠過來同自己說說這些事。但是這樣的期待到如今來看,已然落空了。同許安綺的相見,對方都是笑臉相迎。對於這些事情,顯然不大願意自己接觸進去。那種強顏歡笑的背後,讓她覺得有些心酸。
自己可是她的姐姐啊……
但是隨後想想,也是了,眼下有一個讓人說閒話的,也已經足夠了。過多的壓力,許家是承擔不起的,要怪也只好怪許家沒有男丁……只是這樣想通了之後,心情並沒有好起來。
與此同時,在這種被保護的環境之中,她對自己的生活時常會從心底升出一些茫然感。妹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便很多人對一個‘女’子經商都不喜,家裡人背後也在議論着她嫁人的事情。但是有那個人在,這樣的擔憂應該是不會出現的事情。
說起來,那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而自己的前路,又在哪裡?被休回孃家的‘女’人,其他人能看得上的已經不多。即便真的有人願意,大概也是嫁做側室……這樣,後半輩子的命運,也就可以想見。或者有別的選擇,便是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但是即便是這樣的選擇,所承受的壓力也不見得就小。
她並不願意這樣,只是也無法可想。
這樣的情緒積累之下,她的情緒就不太好了,只是她也知道沒有表‘露’出來的必要。因此除了無人的時候,會對着‘花’草之類的發怔之外,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隱藏好。然而這樣的日子久了,也會覺得累,覺得疲憊。
這是許安錦多日以來的常態,但是今日似乎不是這樣。今日她的情緒變得很奇怪,似乎有點喜悅,似乎又在擔憂着什麼,其間也流‘露’出繼續惶恐無助的茫然。這樣的情緒,其實自從一個月前收到那封來自杭州的信箋之後,就一直有了。
這個時候,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知道有人來巖鎮了,她知道對方的身份,知道對方的目的……也便是如此,她的心情才變得複雜起來。
當日的墨展,她作爲許家人,自然也是參加的,一襲書生打扮在人羣裡,也沒有人發現。隨後見到了很多新奇的東西,聽到了很多人對於許家的議論。帶着驚歎的話語,讓她覺得有些自豪。她也見識了程家、方家同許宣的對峙,聽到了無錫傳來的消息。當時她在人羣裡,緊緊捂住嘴‘脣’,纔沒有讓人看出來她驚駭和傷心。
這樣的情緒,在她見到陡然間撞入人羣,又以某種古怪的姿態離開的兩個人的身影,才漸漸變做驚愕。
當時因爲顧士鵬身死所帶來的悲傷還掛在臉上,隨後便被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所影響。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羣裡,看着他身邊那個華服青年醉酒離開,那個人好像叫鄧宣明,在杭州那邊是出了名的紈絝。
隨後便知道他來了……
李賢。
之後就一直渾渾噩噩的,直到回到家中,她在梳妝檯前坐下來,過了很久之後,才發現自己連妝也忘記卸。顧士鵬的事情所帶來的壓抑還在心中,但是也顯得有些黯淡。
只因爲曾經的一個賭約,他就真的來了。
……
記憶溯洄,彷彿又回到在杭州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裡,大抵都是不如意。因爲方如海對她的冷淡,連帶着整個夫家都不待見她。這樣的態度,連家裡的下人們也受了影響,對她也並不熱絡。明裡暗裡,沒少受氣。她喬裝書生,出入一些場合,內裡說起來,也有着某種反抗的因素在裡面的。
出入一些文會、詩會,她都保持着必要的低調。但是,還是被人看出端倪來了。那個人便是李賢。她也是後來回想的時候,才發現不知道自什麼時候起,自己所到的很多場合,李賢都在。而她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李賢顯然已經認出她很久了。
但是即便他們第一次正式認識,對方也都沒有點破。
那是一年前的上元,在‘花’燈節上,她和他正式見面了。彼時她孤身一人,在人羣中走走看看。李賢從對面走過來。
隨後點頭招呼,她還當對方沒有認出她。畢竟是一起參加過詩會的人,當時就着一個燈謎說了幾句話。其實要說起來,那個燈謎的謎面是什麼,她都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當時二人打賭,是他贏了。
當然,這樣的贏,後來也意識到應該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隨後二人談論一些話題,她對書生圈子的生活是憧憬的。畢竟在她看來,那代表着某種自由自在。而對於那時候的她而言,自由是最渴望的東西。
相談甚歡,但她畢竟是有了夫家的人,所說的也是無關風月的一些話。李賢的博學和聰慧從談話裡也能讓人覺察到,即便他一直刻意遮掩。總而言之,那次的初識算是在杭州的日子裡,爲數不多的快樂的事情。
他贏了她,賭注是一句話。
他說:“姑娘,你若未嫁,我娶你可好?”
在燈火闌珊之下,被人認出,當時震驚和羞赧的情緒到得現在都記得很清晰。上元的燈火璀璨如白晝,在她的記憶裡擺開一道明‘豔’的‘花’火,會聚成一片盎然的‘色’彩。上元很冷,但是她的記憶同‘花’火一般溫暖,就彷彿‘春’天到了。
後來‘春’天就真的到了,河水開始歡快流淌,樹梢枝頭,不斷‘抽’出新綠的嫩芽,燕子呢喃,‘春’雨如煙……
她同李賢的接觸漸漸增多,夫家的態度,卻越來越惡劣……
二人的相處,多是在一些公開的場合,她還是書生的打扮,他依舊裝作沒有認出她。在很多場合裡,他都是衆人矚目的焦點。或許是怕給她帶來麻煩,或許是別的原因,李賢並沒有表現出過分親密的舉動。二人的往來,便如君子之‘交’,淺淡如水。
她也留意起關於對方的一些事情,但是這樣的留意在一次偶然間知道他的身份之後,就被失落給湮沒掉了。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習慣了在人羣裡看他。看他揮毫潑墨,技壓羣雄,一首詩寫出來,其餘的人就不敢下筆。很多時候,只要有他在的場合,衆人即便想要寫詩都小心翼翼的。他爲人隨後,有着極好的人緣,平素與人‘交’際,似乎沒有人說他的壞話。
總之,比之方如海,李賢要好上太多了。在那些日子裡,她的心中常常有這樣的對比。但是這樣的想法之後,她就會意識到自己有夫之‘婦’的事實,即便這個事實似乎並不那麼完全——自從她婚後,方如海便一次不曾碰過她。一次都沒有,所有的,便是冷淡。方家休她的理由裡,有她沒有誕下子嗣的原因。但是,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換了誰,若是能誕下子嗣,那纔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也就是再後來的一次偶然之中,她才知道,自己的夫婿原來有着斷袖之癖。
而說這話的,正是李賢。
“方如海那個人,才華是有的……只是癖好古怪,呵。”
這樣的事情,李賢有着自己的圈子,應該是知道的。想來也不至於會騙她。終於、終於她知道方如海冷淡的原因了。但是在這之後,情緒是複雜的。原本她以爲是自己做的不夠好,不夠討喜……但不曾想到真正的原因是這個。
在杭州的日子裡受到的委屈,壓力,到得李賢以一種平淡的語氣說出這樣的事實之後,就只剩哭泣來應對。
如果是其他的,她或許還有改變的可能,但是……龍陽之癖。
呵。
當時是在一個茶樓裡,她掩面跑開了。杭州城晚間也是熱鬧的,路上的行人匆匆而過。李賢在錢塘江邊一個人少的水灣邊將她追上。那一晚,他將她抱住,她第一次在一個男子的懷裡哭泣……嚴格的說起來,這樣的哭泣中,或許有別的原因。
原來李賢一直知道她的身份。想來也是了,以他的人脈,要想查一個人,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當日天‘色’已晚,天上因爲正在醞釀着一場大雨,‘陰’沉沉的,沒有一絲星光和月‘色’。她作爲一個‘女’子,又是嫁了人的,雖然家中的人對她並不在意,但也不好真的不回家。
後來想起來,許安錦其實有些慶幸。感謝那日晚間變換的天氣,感謝那場大雨,讓一些事情得以中斷。
在事情之後,李賢並沒有因爲她的身份疏遠她,這和她想的不太一樣。但是二人之間因爲這最後的一層紗窗被捅破,相處起來就變得古古怪怪。在這樣的古怪相處裡,她有時候會想着,如果當初能夠嫁給李賢,該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但這樣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
她對於李賢,並沒有再表‘露’出任何過界的舉動。隨後的相處之間,就又回到了曾經的方式上,雲淡風輕,並不帶有其他的‘色’彩。以她的聰慧,在意識到二人的身份差距之後,認真起來處理這些事情,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是理智的另外一方面,她對李賢的某種情愫,也在暗中滋長。
原本以爲,這樣的相處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某一天,聽說有‘女’子爲了一個書生投河自殺。就在錢塘河裡,當時她正打那過去。‘女’子紅妝的衣物,在河水裡浮沉。隨後被救上來之後,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口中微弱地說着話。
她離得近,聽清楚了。隨後便如同遭了雷擊一般,久久回不過神來了。
投河的‘女’子爲情所困,這個是事先就能猜到的事情。偌大的杭州城,每年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她已經聽說過很多次了。但是這一次,‘女’子的話卻讓她覺得整個晴朗的日空,黯淡下去……
身懷六甲,被人無情拋棄……那個人的名字,居然叫李賢。起初以爲是同名,杭州城那般大,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少。
原本只是偶遇的一幕,但是因爲‘女’子口中的人名,她下意識地對事情關心起來。只是,這樣原本一件並不算小的事情,隨後竟像是不曾發生一般,沒有一點端倪‘露’出來。
心中的好奇愈發盛了,她甚至去到事情發生的地方打聽過。原本經歷的一些人,見她詢問,面‘色’古古怪怪的,支支吾吾地不願多談。
她才知道,尋常的事情背後,有着不尋常的意味。能對這些事情做封口的,背後人勢力一定不小。那個人……恰好也叫李賢。
好奇的情緒在許安錦的心頭,如蔓草般滋長,無法遏制。在後來一次同李賢的談話中,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起來。迴應她的,是李賢有些驚疑的眼神。
……
窗外的日光驅散了本就不厚的霧氣,許安錦微微回過神來。
“好奇心害死貓……呵。”在記憶裡將一些東西翻出來之後,她所想到的,是那個人的一句話。
古怪偏偏妥當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