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善在燈火之下,目光變得有些古怪,隨後他聽着對面地方,那個叫李賢的書生用一種淡漠的聲音說了一番話。“我叫李賢,或者也可以叫於賢,但我並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還是叫李賢好了。”
“至於來到這個世上……大概也是一個意外。”
程子善面色在他的訴說中,開始慢慢變換。待聽到對面書生口中說起“申大人”的時候,驚訝的情緒就爬滿了他的眉眼間。
“所以說,我可以做你、做程家背後的人。”
李賢將話說完,隨後便低下頭,望着手中杯中的液體:“這種叫徽釀的酒……居然好到這種程度了。”
讚歎的聲音彷彿嘆息一般,隨着屋內搖曳的火光,令人覺得有些不真實。
……
“也就是說,你們想將我綁到江嶺,然後李賢會在那裡將我殺掉?”許宣面色平靜地望着面前的李三,這般問了一句。
“路上可以隨便折騰你,只要還有一口氣留到江嶺就可以了……這個是他的原話。”李三聲音低沉地說道。疼痛自腿上傳來,一陣陣的,令得他的雙手不住的捏緊又鬆開。臉上已經掛滿了汗水,汗漬在冬夜裡順着他細密的絡腮鬍慢慢滴到地上,隨後冷風吹過,身子一陣緊似一陣的寒冷。
江嶺是巖鎮北面的一處山丘,這類並沒有江,只是一條淺水的清澈小溪自山腳下淌過。因爲風水比較好,所以巖鎮很多人家裡有人過世,都會選擇在埋葬在這裡。至於到底是誰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當然無法得知,只是到得此時此刻,江嶺已經成了一個天然的墳場。真真是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許宣聞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隨後點點頭:“嗯,知道了。”
李三在這些時間裡,一面應付着許宣,一面也拿目光朝一旁的幾個手下瞟了瞟。
那樣的目光,是讓自己等人動手啊。可是,那件火器還頂在腦門上,若是冒然動手,會不會出意外?幾個手下心中想着,隨後也拿了眼神迴應他。
都是一起混世的兄弟,欺壓百姓的事情做的多了,相互之間也能建立起幾分應有的默契,因此對於李三的目光中的含義,都能抓得住。幾人衝李三微微搖着頭,示意這樣的事情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而這樣的交流,許宣似乎並未曾察覺。當然,也或許是察覺了,但是並沒有太過在意。
“哎……”書生在黑暗中嘆了口氣,聲音中有幾分無奈。
這算什麼?李賢在背後推波助瀾地做着種種安排和算計,但是說起來,也不過是爲了一個女子而已。如果說什麼是無妄之災,那眼下的肯定便是了。這樣的想法之後,許宣的心情難免有些複雜。按理說來,到得以人的性命爲籌碼的地步,他同李賢之間,最起碼也是血海深仇纔對。但是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到得眼下,甚至還不曾正式見過對方。
“真他媽的……”許宣說着,腦袋朝一邊偏了偏,口中輕輕地吐出幾個字:“神經病。”
李三同幾個手下的眼神交流,也到了關鍵時刻。
李三狠狠的皺了皺眉頭,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他的臉上看起來毫無血色,因此原本就顯得有些嚴肅的表情,更加兇戾起來。手下人中的一個沉默了一陣,隨後有些艱難的點點頭,下一刻,應該就準備做些事情了。
便在這時候,許宣突然回過頭……
“對了,你們可以走了。”
“呃……”
那個原本準備冒險出手的漢子,聞言微微露出幾分愕然的情緒,在片刻之前積蓄的決心因爲這樣的插曲稍稍泄了一些。隨後就又變得有些猶豫。
“你們可以走了。”許宣撇撇嘴,將話重複一遍:“離開之後,可以去搬救兵,可以去報官,也可以去和李賢將眼下的情況說清楚……這些,都由得你們了。幾個漢子互相對望了幾眼,並沒有動作,顯然對於許宣這樣的話有些不敢相信。
“大鵬,你們走吧。”最後還是李三開了口,他衝手下中的一人說道:“帶兄弟們離開……”他說着望了許宣一眼:“他不敢殺我的。你們走吧。”
在李三心中,這樣的判斷已經在很早之前有已經做出來了。讀書人,更多的是口頭的功夫,對於殺人這種事情,大抵都是不可能會做的。即便眼前叫許宣的書生,在初時見面的第一時間便下重手傷了自己的腿,隨後拿了自己的性命做要挾,讓幾個弟兄們投鼠忌器。這也只是證明他如傳說中的那般有着機智和冷靜在。
但是殺人不一樣,除非許宣能夠將所有人殺掉,不然只要有一個人將消息傳出去,李賢那邊立刻就可以運作起來。並且,這樣之後,壓力直接通過官面壓下來,幾乎就可以將許宣碾碎。殺人償命,雖然有的時候是不太準確的說法,但是許宣若真的殺了人,並且留下痕跡的話,那麼這肯定就是一句再正確不過的話了。
叫大鵬的漢子還準備說些什麼,注意到李三陡然間變得有些嚴厲的眼神,纔將口中的話吞了下去,隨後稍稍猶豫了片刻,腳步慢慢地朝巷子外面退過去。到得巷口的時候,李三的聲音傳過來。
“不要報官。”
巷子兩面是高牆,風從巷子的那端吹過來,只剩下兩人的巷子顯得清靜。不過要說起來,這邊原本就不夠繁華,大部分時候也都是清靜的樣子。
“你準備怎麼做?”李三努力地平復着呼吸,目光望着許宣。畢竟是做老大的人,心性以及耐性都不缺,先前的失態是因爲陡然間受傷所造成的。到得這個時候,心中適應過來,表面上也就回復了平靜。但這樣的平靜裡,某種對於許宣的仇恨也被深深的壓抑着。
原本對於李賢的吩咐,心中不是沒有猶豫的,但是眼下這個書生居然這樣傷了自己,那麼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鵬肯定會喊兄弟們過來,倒是就將這個書生殺掉。不僅僅是他,今天臨仙樓還有許家的人,也要死掉一些。
當然,這些事情還要和兄弟們商議一下,並不是所有人都如同自己一般了無牽掛,做事情可以無所顧忌。倒是若有人真的要退出,那也由得他們了。
沒有辦法的,做大哥的,有時候也要理解下面的人。
他心中想着這些,望着許宣的目光越發冷冽起來。但是下一刻,書生的一些舉動,讓他的目光陡然間帶上幾許愕然。
許宣靜靜地等了片刻,確認叫大鵬的漢子幾人已經走遠,才慢慢的將手中的燧發槍抽離李三的額頭。隨後低下頭,燧發槍在他的擺弄下,自後座的地方慢慢打開一道縫隙。
“其實,我剩下的兩顆子彈早就用完了。”
書生的聲音有些誠懇,但是李三覺得,這是他聽到過的,最戲弄人的一句話了。於是他帶着羞憤的聲音,猛得將身子一陣:“你……”
書生稍稍退開一些距離,確認他夠不到自己的時候,才倚着牆邊平靜地說道:“不要衝動,你看,又流血了……”聲音說道這裡稍稍頓了頓:“你稍等我片刻。”隨後書生轉身朝巷子口走去,腳步聲踏踏的迴盪在寂寥的巷子裡,在巷口的地方朝右邊拐過去。
月色偏移,月光被巷子的高牆阻擋,只剩下一片黯淡的陰影蓋在李三的臉上。他目光帶着幾分疑惑,隨後試圖移動一下身體,但是雙腿似乎被灌了鐵水一般,彷彿凍在了冰冷的青石路面上。但他並沒有放棄,雙手用力之下,在清冷的石板上艱難地爬行了一段。雙腿的疼痛,陡然劇烈起來。
“啊……”他聲音低低的吼着,伸手在牆上狠狠地敲了一下。隨後也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木門開闔之間令人有些倒牙的聲音。
他心中盤算着,這個時候若是大鵬等人還沒有走遠,那麼折回來的話,就一定能將那個書生拿下來。但是,寂靜的夜裡,又不好真的大聲呼喊。不過很快了,只要自己的人來了,這個書生的結局沒有什麼不同。他心中想着這些,巷口處重新出現了許宣的身影。
見到他在地面上爬行拖出來的一條血線,書生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頭。但是隨後望着他的目光,依舊是平平靜靜的。
李三同許宣對視了一眼,緊接着目光下移到許宣的腰際,身子忍不住的一陣顫動。
“一把槍換子彈太麻煩了,因此多帶了幾把。你覺得怎麼樣?”似乎是爲了解釋李三心中的疑惑,許宣伸手指了指腰間懸掛着的一串燧發槍。槍並不新,但是在黑暗之中,這樣的舉動,實在是過於有衝擊力了一些。
李三喉結稍稍蠕動一下,發出的聲音也不能稱之爲聲音了,彷彿單單是在表達他的一些情緒。
“李三吶……今夜見到你很高興的。”許宣衝他笑了笑,隨後在他身邊蹲下來,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剛纔很怕,真的很怕……剛纔那個大鵬兄,他如果不走,我甚至都不知道事情該怎麼收場。不過……你真的是有一羣好手下,很聽話、很懂事……這原本應該是好事情的。”許宣說聲,右手已經撫上了腰間:“你覺得我不敢殺你,你爲什麼會這麼覺得呢?”
李三注意到許宣的動作,雙目的瞳孔微微張了張,雙手撐在背後,下意識地便要朝身後挪動。
“不、不要……許公子……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李三原本帶着狠戾的神色,在許宣的動作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的是另一幅面孔。
“奉命行事啊,嗯,知道了……”
“你殺了我,並不保險,你的對手是李賢……我可以幫你對付他的。但是你如果殺了我,他一定能知道。那麼你就真的死定了,雖然我不知道李賢真實的身份,但是一定不簡單,我知道縣裡的很多大人物都去拜訪過他。你要是殺了我,他就有對付你的辦法了。”
許宣聞言,在李三對面的地方,沉默着沒有說話。
“許公子,請相信……你高擡貴手,自此之後,小的再也不敢出現在您的面前。”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許宣安靜的望着李三,口中緩緩問道:“現在你來告訴我,這句話是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極其恐怖。”李三並沒有多想,立刻點頭回應到:“許公子……”
“那就好。”許宣點點頭,隨後又站起來,微微活動了一下身子,朝巷口處走去。
李三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僥倖……看來,自己的話打動他了。只是,這也是緩兵之計而已,讀書人有時候果然是很好唬弄的。不過橫起來也很嚇人,剛纔自己真的以爲要死了。他這樣想着,嘴角不由自主的牽出一絲笑意來。
下一刻,聲音從巷口傳過來。
“代表月亮消滅你。”
“嘭……”
笑容在李三臉上被勾勒的很清晰,但是劇烈的響聲傳來的時候,這樣的笑容,就永遠的定格成了古怪的一幕。
那邊書生在巷口轉過身子。一直在偏移的月色,到得這個時候,也將一道銀輝灑在巷口處灑落了一些,正巧落在那個書生所站的地方。
黑洞洞的槍口。
這是他最後的印象了。
“呃……沒有爆頭。”
……
幾個奔行的人身形猛的一震,隨後不可置信地朝身後的某個方向望過去。相互之間愕然的對視了幾眼。
“老大!!”
聲音響起來帶着遮掩不住的淒厲。
“我要回去。”叫大鵬的漢子低低的吼了一聲,隨後被身邊的幾人拉住。
“不能去,對方有火器,會死……”
“怕個屁!”大鵬的性子也是火爆的那種,登時就怒意爆發了:“放我過去……火器雖然厲害,但一次也只能打一個……我們人多。”聲音說道這裡,陡然提高:“就算是死,我也不做孬種……放開我。”
身邊幾人聞言,面面相覷地看了一眼,隨後點點頭:“同去吧。”
於是幾人朝着來時的方向奔行而去。
……
李三額頭上中了彈,但是流的血並不多,只是一個小小的洞,一滴血跡慢慢順着洞口從額頭上躺下來。
並沒有想象中爆頭應該有的血腥場面,許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面色顯得有些蒼白。無論如何,一個活人殺掉了,即便以他的心態,也有很大的不適。冷風吹過來,拂在他的臉龐上帶着幾分冷意。
隨後,許宣並沒有停留多久,身子退出了巷子。
……
紅袖招裡,程子善正面臨了來自心頭的煎熬。眼下李賢所說的話,他並沒有辦法證實。但畢竟是涉及到京裡面的一些大人物,對方既然這般坦然地說出來,應該不至於是在信口開河。
這是一個機會,對於程家而言,是天大的機會。原本發生的一些事情,幾乎要將程家拖到臨近覆滅的邊緣,雖然這種危機在很多並不知情的人那裡,根本沒有可能看出來。
如果李賢的身份真是那樣,那麼事情或許有迴旋的餘地。許家如今的優勢只是在生意上,除了生意之外,那個許宣因爲花山的事情,在劉守義那裡落下了人情。但這些東西,只要程家攀上李賢這棵大樹,那麼立馬就能被拉平了。
程子善想着這些,張開嘴就準備說話了。
……
巖鎮近郊的地方,亮着燈火的宅院裡,白素貞笑着站起身來,素雅的表情帶着幾分激動。在她身邊,有鬚髮皆白的老者,見到進來的裴青衣,伸手笑着捋了捋鬍鬚。
“你來了……”白素貞走到裴青衣身邊,二人之間相隔不過尺餘,這樣的距離,若是換了別人,裴青衣已經會有一些警惕的舉動了。但是這個時候,卻並沒有覺得有太多的反感。對面白衣的女子,讓她覺得有些親切。這在她這裡,是一種極難見到的情緒。
這種感覺,簡直奇怪了……
雖然並沒有覺得對方討厭,但是裴青衣依舊皺了皺眉頭。
白素貞收斂情緒,隨後仔細地端詳着裴青衣幾眼,才笑着說道:“小青,是你。”
裴青衣聞言,皺着的眉頭,陡然間鬆開來,隨後望着白素貞的,表情變得有些惘然。後方黑衣的男子跟着走進來,見到裴青衣的舉動,微微有些愕然。
……
紅袖招裡,一段時間的思考之後,程子善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衝李賢拱了拱手,話到了嘴邊,陡然間一轉:“李公子,在下告辭了。”
隨後再沒有說話,便轉身出了臨仙樓。其實在程子善心中原本是準備答應李賢的請求的,只是最後不知道什麼原因,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既然拒絕了李賢,那麼也就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
他走下紅袖招,任由冷風拂在臉上。心頭有着些許悔意,但是在之後的日子裡,他曾經很多次慶幸自己的選擇。
紅袖招裡,李賢望着程子善離去的方向,沉默了很久,隨後聲音低沉地說了聲:“現在,真正就只有用最後的辦法了。宣明,備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