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落下來,染得的視線盡頭的遠山如同鋪上紅妝一般。天邊偶爾幾朵雲霞飄過去,被夕陽抓住,也被渲染得有些奪目。日光被雲彩反‘射’出一道道直衝天宇的光柱,顯得有些莊嚴。便在白日盡頭最美的場景裡,許宣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富山。
富山又叫餘家山,但是其實四圍並沒有一座叫富山的山,並且姓餘的也不多。因此,叫這樣的名字其實也有些古怪。但是這些都不是重要,因此也就無需追究了。
許宣到的時候,夕陽下的風吹過來,身前一條小溪從容流淌過去,清澈的流水可以望見水中圓潤的石子,時而發出“汩汩”的鳴音,夕陽被水面倒映着,越發奪目了。
在先前的瞭解當中,這裡算是巖鎮各大酒樓食材的最重要來源地。風調雨順的年景,富山的村民每日都會向巖鎮輸送各種蔬菜瓜果,即便時候是冬天,也依舊如此。另外家養的禽類比如‘雞’、鴨、鵝,以及它們的蛋。或是畜類的‘肉’,比如豬、牛、羊。
巖鎮的菜集自然也賣這些,但是那大部分是提供給城市裡的平民家庭日常所需。而酒樓這種場所,因爲每日人流量大,食材的消耗若是依靠市集,那麼肯定是不夠的。因此,在經營的過程中,都發展出了自己的食材渠道。
在瞭解了富山的情況之後,許宣的反應是吃驚。之所以富山會成爲重要的食材供應地,是因爲在幾年之前,這裡就採用了很多與衆不同的種植方式,有些類似後世的農場。甚至也有了反季節蔬菜的一些端倪,在眼下而言,甚至有些超出時代了。
並不知道是具體是誰在做這些,但若那人的身份不是和他一樣來自另一個時代,就格外值得關注了。
……
村落隱現在日暮時分的煙靄之中,在後世看來是古村落的地方,眼下都只是依山伴水的尋常人家。幾處池塘,塘邊的垂柳迎風招搖,若是‘春’天的時候,那麼一定也是一處不錯的‘精’致。不過這時候,柳發新芽,萬物復甦的時節還未曾到來,因此也就談不上韻致。視線再遠一些的地方,一道弧形的山丘的輪廓,更是讓此地平添了幾許山裡人家的氣息。
村舍並不密集,往往是相隔的兩戶之間,有着大片大片的田園土地。因此要走過去,也必須要穿過這些充滿生機的土地。
“還真是個好地方。”黃於升從馬車上跳下來,隨意的拍拍手,口中這般評價道。雖然本就是農業發達的時代,現代化的東西也還沒有,但是鄉村和城市依舊是有着很大不同的。
見慣了鬧市的喧囂和吵雜,這裡當得是世外桃源之地。
馬車被停在溪畔,許宣等人到的時候,路旁的古樹之下,已經有兩匹馬兒在搖着尾巴。雖然是冬日,但是這個時候已經有‘春’天氣息了。溪邊水汽足的地方,冒出一片新綠的芽尖。主人不知道去了哪裡,馬兒愜意地啃着才冒出來的青草尖尖。
老九不知爲何,突然古怪地笑了笑。黃於升將探尋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他只是搖搖頭也不說話。
隨後,拉車的馬被小心地在樹上繫好。低頭吃草的時候,主人伸手在它的背上‘摸’了一把。
“老實等着啊……”
……
隨後在嫋嫋的炊煙裡,三人沿着田間的小徑朝村中走過去,那裡便是此行所要最終去往的地方。
許宣好奇的目光在田地之間來往打量,眼神中探究和疑‘惑’很明顯。
在先前的瞭解當中,這裡原本同其他的地方一樣,主要的也只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種植。即便在好的年景裡,每家每戶的收成也並沒有多少。
但不知道是誰最先想出將土地大規模聚集開發和利用的方法,使得種植的效率和產量大幅度提高。隨後又進行一些商業化的運作,又同一些酒樓拉上關係。因此每年村裡的人們因此可以獲得一些額外的收入,雖然在許宣眼中,這些錢並不多。但是重要的是背後的意義——在眼下生產力落後的年代裡,農人要想在生產上獲得提升,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若是風調雨順,那自然不錯,但若是遇到一些壞年景,那麼就會很艱難了。
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呢?
許宣立在田間地頭,看着那一塊塊類似被合理規劃出來的土地,以及作物,疑‘惑’變得更加明顯了。這樣的情況,若是史料上有記載,那麼他不可能忽略的。可是搜遍了記憶,關於眼下徽州府的歷史記錄裡,似乎並沒有。
農夫們種菜,在歷史的任何時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眼下這個類似後世蔬果基地的村莊,在許宣的記憶裡,並沒有這方面的名氣,想來是史家也沒有專‘門’記載過。但是以農爲本的時代,農業是一切的基礎,這樣的情況即便現在都已經有很多人在關注了,那麼應當不會被忽略掉……
許宣心中想了想,萬曆二年……那個叫張居正的人已經開始準備着手一些事情了,那麼這樣的種植方式以及土地的利用方式,在他的新政中,肯定收到了衝擊。中華的歷史中,出現了很多超前的東西,但是每每都因爲朝前,而被固有的傳統觀悄然的抹掉了並不在少數……這個雖然讓人嘆息感慨,但是,歷史原本就是這樣了。
至於真實的歷史到底如何,也是一件不得而知的事情,但眼下而言,這個並不是一件急迫的事情。
眼下的土地還是屬於地主以及鄉紳們,村裡的佃農們只是租種而已,每年歲末的時候會上繳一些租金。一般不會太過苛刻,後世人們印象裡面,地主老財,欺男霸‘女’、橫行無忌的說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宣傳的需要,對某些個例進行的一些歪曲罷了,算不得全面。
畢竟都是要過生活的,但凡有些眼光的人,都不至於將事情做得那般絕。特別是眼下家族觀念重的年代裡,一個村落很可能祖上都是出於同源,世代聚居,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無論是有錢人還是一般的村夫,凡事做得太過,面子上肯定都不會好看的。
……
冬日的天地,若是在北方,大多數時候都是閒置的。但是南方畢竟溫潤,因此也種了一些耐寒的冬青,蘿蔔、茼蒿、菠菜、芥菜也有。大概得了‘精’心的呵護,看起來長勢喜人。田邊地頭,立着一些驅趕鳥兒所用的稻草人。披着一些破舊的衣服,頭上帶着斗笠,帶日暮的時光裡,乍一看過去,還真覺得有些像人站在那裡。
這邊種菜似乎很有講究,土地被充分做了劃分。單位面積田裡,所種的都是單一的蔬菜品種,頗有些後世農場的味道了。
“開心農場吶……”
許宣在一旁大面積種植蘿蔔的田邊站了站,碧油油的葉子一望無際的感覺,在眼下講究‘精’耕細作的年代,看起來很有些衝擊力。
“似乎很有一套。”許宣右手託在下巴,心中這般想到。一般的鄉野村夫,觀念肯定達不到這一步,看來背後做這些人,是很有些想法的。
……
山水之間,許宣慢慢行走,眼下的暖冬,溫度其實已經同一般意義上的‘春’天並無二致了。但是因爲這裡並沒有太多的人跡活動,氣溫卻是要底上一些,但是好在並不算冷。沒有任何現代化的痕跡,在後世其實已經很難見到了,相較於巖鎮,這裡又少了屬於這個時代的繁蕪。
對許宣而言,在這樣的環境裡,身爲異鄉人的感受,就更明顯一些。他望着不遠處幾隻家禽,大抵是‘雞’、鴨之類,隨後笑了笑。將一些就要泛起來的傷感情緒,悄悄地壓了下去。
村裡既然都在做蔬菜的供應,那麼最方便的便是去找牽頭做這些事情的人。
在村口找了村裡人打聽之後,那人指着遠一些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宅院說出了一個名字,聲音裡有着明顯的尊敬意味。
“餘仲堪麼?”許宣朝遠處的院落眺望了一眼,沉‘吟’了片刻,隨後點了點頭。
一些人家在做飯,竈臺裡乾燥的柴火,被火燒撩着不時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許宣等人路過的時候,農家的人們會好奇瞅上幾眼,‘露’出一些善意的笑容。米飯在鍋中,蒸騰的水汽頂着鍋蓋,將飽滿飯粒的香氣送入人的鼻子裡。
黃於升貴公子的打扮,最惹人注意。農家的少‘女’們隔着籬笆,向他投來一些關注的目光。
“嘖……”黃於升口中發出這樣的聲音,情緒就顯得有些飄飄然起來。許宣在一邊看得有些好笑,這般再朝前走了一段路。
又是一條長長的田埂。馬蘭頭、薺菜之類的野菜,也已經冒出頭來了,在微風吹拂之下,微微招展着。田埂邊的小水渠裡,水芹菜的葉子顯得很綠。
這雖然不是農家最好的時節,但是也確實讓人有不同的感受。田邊有捕魚的老漢經過,黃於升湊上去看了兩眼。冬天的魚雖然不多,但是這個時候‘春’天臨近了,就還是有一些收穫的。一種叫“黃鴨叫”的魚,魚鰭震動,發出的“嘎嘎”聲音像鴨子。
但是下一刻,許宣在田埂的一端,陡然間止住了腳步。
筆直的田埂通向遠方,那一邊,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身影的輪廓有些熟悉,那邊顯然也已經注意到許宣了,俏生生的立在田埂的那端。
夕陽就在那個方向,紅彤彤的好大的一輪,已經開始朝山那邊落下去。暖黃微紅的日光照耀在臉上,並不刺眼,‘女’子的身影便如同從夕陽裡走出來一般。
白素貞……
沒有料到的偶遇和相逢,想來是人生之中時常會遇到的事情。
田埂並不寬,剛剛夠人落腳。
許宣的猶豫並沒有經過太久的時間,隨後便怡然走了過去。青草在他的腳下,微微癱下去。風送來一些甜美的味道。
白素貞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是也只是稍稍猶豫,便款步邁上了田埂。
黃於升在許宣的身後,顯然也注意到一幕,同身邊的老九對視一眼。
無邊的田野裡,冬日最末尾的氣息還在,但是‘春’天也已經在田間地頭‘露’出了端倪。夕陽晚照,幾處池塘泛着令人陶醉而微醺的光澤。碧藍的天穹裡,魚鱗般的雲彩從人的頭頂朝天際鋪開一大片。農諺有云:天上魚鱗般,明天曬穀不用翻。因此,好天氣大抵還會持續下去。
視線緩緩上移,年輕的男‘女’在貼梗的兩端慢慢接近。暮時的光景裡,帶上了幾分暖人的味道。男子姿態隨意,腳步輕快。‘女’子從容莊雅,款款而來。
彼時相隔還遠,但是這般走着,即便是慢,終究還是緩緩地相互接近了。
“嗨。”
許宣望着眼前的‘女’子,簡單的打着招呼。因爲鄭允明的事情,二人之間要是還如同先前一般,那當然也不可能。但畢竟錯不在白素貞,許宣也不至於遷怒。但也因此也沒有別的話說。一個簡單的招呼,或者再加上一句簡單的問候——“你好嗎?”
這樣之後,許宣覺得,自己似乎顯得有些侷促了……
“嗯。”
素衣‘女’子在她不遠的地方,‘藥’箱斜斜地在右肩的地方挎着。雙手‘交’叉,微微朝外翻動一下。風吹過來,撩動她的裙襬,也將她烏黑光潔的秀髮吹得有些散落。幾縷青絲貼在白皙的臉頰上,有幾根頭髮,甚至貼到嘴‘脣’邊。她於是伸手稍稍撥‘弄’一下,夕陽將着一切呈現在眼前,彷彿一幅動態十足的撩人圖畫。
“原先這些地方,來一趟不方便。但這幾日學會了騎馬,妾身就閒不住了,過來看一看……”
“你一個人麼?”這個時候,也明白過來,先前溪邊的那匹馬,原來是白素貞的坐騎。
“青衣在等我。”白素貞笑了笑,這般回答道。
先前在溪邊只是見到馬,並沒有見到其他的人。倒是老九古怪地笑了笑,想來也是發現了躲在暗處的裴青衣了。這倒是奇怪了,這個一個冷酷的‘女’人,什麼時候,也學會害羞了?
呵……
見到許宣的一瞬間,白素貞心頭也有些不平靜。鄭允明的事情在他們二人之間劃開了一道,雖然或許也稱不上間隙,但態度上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那天離開之前,她口中說着不喜歡許宣所做的事情。以她很少苛責他人的‘性’子,說出這樣的話,其實是有些情緒在裡面的。後來她回去也思量過了,對於許宣而言,有些時候做事情,畢竟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因此對於自己否定許宣的話,白素貞覺得有些不太好,起初也也有過道歉的想法……但是站在她醫者的角度,確實無法接受許宣的所作所爲,因此終究還是沒有行動。
田間小徑之上的相遇,二人心頭都有一些‘波’瀾泛起來,就如同平靜的湖面被人扔進去一顆石子。但是漣漪過去,終究還是要平靜的。
隨後許宣點點頭,自狹窄的田間小徑錯身而過。許宣的肩膀在‘女’子的肩頭稍稍擦了擦,在故事裡,這個時候大概會有一方因爲各種意外摔倒,並且大抵都是‘女’子居多。但事實上,並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許宣又朝前走了一段,身後‘女’子站住身子。
“吶,許漢文!”
雍容素雅的身影自身後傳過來,許宣聞言,疑‘惑’地偏頭看他。
“還沒問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哦,來這裡收購一些蔬菜,找一找食材渠道什麼的。你也知道,那幫熊孩子鬧騰得厲害。馬上就要過年了,有些事情就和地租一樣,不好再拖下去。”許宣說着,衝白素貞攤了攤手:“過第一個年,想要熱鬧一點,但是終究還是希望熱鬧之後能安靜一點。”
白素貞有些狐疑地望了許宣一眼,不明白他“過第一個年”的意思,但隨後還是問道:“你要找人麼?”
“是了,這裡的地主老財,土豪劣紳……”許宣開玩笑一般地說道:“嗯,好像叫餘仲堪。”
“餘仲堪?”白素貞聞言怔了怔,隨後伸出素雅的手指朝不遠處山腳下的院落指了指:“那裡麼?”待到許宣點頭之後,她才笑了笑:“妾身先前便從那裡來的。不過,那個餘仲堪……”她說着,搖了搖頭。
“怎麼了?那人……”許宣皺了皺眉頭,語氣遲疑地說道:“有問題麼?”
“這倒不是,只是……‘性’子有些古怪。漢文你這樣子去,怕是會被趕出來。妾身也是因爲他老母親生病的緣故,才得以進去。”白素貞說到這裡,似乎是在想着先前的造訪,面‘色’有些古怪。
“這樣啊……”許宣伸手在下巴上稍稍託了託,沉‘吟’了片刻,隨後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院落。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那麼也沒有放棄的道理。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那麼都要去見一見纔好。
心中做出這樣的決定,‘女’子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若是漢文不介意的話,妾身可以同你一道過去,這樣的話,他或許能夠見上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