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鬧的廳堂,爭執的人羣,午後的日光斜斜地穿過樹頂,在底下留下銅錢大小的斑點。幾隻螞蟻爬過去,風吹過一片綠葉。這個平素就不曾真正安靜過的院落裡,到的今日,算是真正地徹底炸開了。
許宣看着身邊的老人,沉默了半晌,偏頭將目光投向身前的人羣。
這個叫做程君河的老人先前說的一番話,並不完全準確。但是眼下在衆人被眼前一些利益衝昏頭腦的關頭,他能夠保持着冷靜,看見一些背後的東西。即便不會完全準確,但是大致的方向是不錯的,這是一件比較難得的事情。
程家的人……
許宣在同程家的幾次衝突中基本都是處於上風,這個過程並沒有‘花’費太多的力氣,因此難免會對對方產生一些類似輕視的情緒。有意無意地總覺得對方作爲墨商雖然也很厲害,但是恐怕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不過這個時候纔有些隱隱地意識到,程家作爲徽州府墨業的領頭羊,這麼多年下來所依靠得並不僅僅是運氣,必要的人才儲備也肯定是有的。
心中這般想着,他將目光望向老者,先前說起“一同吃個飯”不過是一個藉口。此時老人既然看到背後的一些東西,又隨口點出來,確實讓許宣頗有些警惕。
程君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了笑:“許公子不必擔心,老朽只是奇怪你的底牌而已,這個請你理解。其實但凡想通這一層的人,不可能不好奇。至於其他的心思……”程君河說着,笑着搖了搖頭:“倒是不曾有。”
隨後他看了一眼許宣,若有所指地說道:“程家,許公子是可以信任的。”
許宣聞言,想了想,笑着點點頭,心中覺得有些慶幸——還好這一次鬧起來的是曹家而非程家,如若不然,那麼肯定要還分出很多心思去應付。
當然,這只是簡單的想法,而事實的情況是,在許宣這裡若說真的有什麼特別的擔心,倒也不至於。
程家的情況他很清楚,當初張讓在徽州府的時候,程家就是作爲對方的大本營。這些事情直到張讓離開,程家才反應過來。雖說並不是有意充當幫兇,但是畢竟是有責任的。這個時候,即便情況再惡劣一點,但只要許宣手中掌握着這東西,程家的立場就不用擔心。
二人對視一眼,隨後默契地笑了笑,一齊沉默着不再說話。有些東西,大家心照不宣,也無需說得太過明白。
時間過去,場間的動靜終究是平復下來了。
小半個時辰的時間裡,已經足夠衆人判斷清楚那些墨方的真實‘性’,進而估計出它們的價值分量,做到了心中有數。
然而墨方畢竟是有限的,這時候需要衆人來分攤這些東西,因此每家得到的都不會很多。既然是代表着利益的好東西,那麼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眼下看起來已經平靜下來的廳堂裡,背後其實也有很明顯的躁動。
在這之後,若是有些想法,想要對方手中墨方的人,或許還會進行一些利益的‘交’換,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就眼下而已,基本上能夠以平常心來面對。
“許公子,這墨方……”
雖然已經將東西拿在手裡,但是還是不怎麼放心,這個時候覺得很有必要做最後的確定。許宣望着那人,隨意地揮揮手:“不要客氣,俞老闆只要用的上,便拿去用吧。只是,賺了錢記得請酒……哈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不只是要請我,許家也是要請的……這一次之所以把墨方給你們,也是看在許家的面子上。”許宣說話的時候,目光已經從俞姓的墨商那裡移開,轉而望向場間的所有人。
衆人聞言心中一凜,許宣今日說的話、做的事,到得此時此刻,這一句說出來,才讓人覺察到某些特定的意味。終究都不是蠢人,衆人稍稍一琢磨,立刻明白過來了。
這意思,大概是要自己等人承情了。至少隨後的過程中,在許家的事情上要保持一定的傾向‘性’,或者即便做不到傾向許家,但也要保持基本的中立。
話點到爲止,有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後,許宣便有些意興闌珊。
“衆人若是無事,請回吧。”許宣說着站起身,隨意的拍了拍衣衫上的褶子:“我還要去縣衙那邊一趟,大家有事,就各自去忙。”
衆人聞言,相互看了看,心中知道,許家已經要開始正式向着嚴知禮攤牌了。
“在這裡,在下有個小小的請求。若是方便的話……唔,其實也無所謂,但是若是可以,還請衆位將今日的事情暫時隱瞞下來。”許宣說着稍稍頓了頓,臉上‘露’出歉然的表情:“在下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分,因此也不強求,只是……看諸位了的。”
很多人今日過來,心中其實擔心會被許家‘逼’着表態,若是如此,就會很有些棘手了。但這個時候,許家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些,至少從許宣的表現上,看不出來他對眼下的情況的擔憂。因此商賈們不僅沒有表態,還收穫了天大的好處。
即便衆人們心中無法理解,但都還是蠻高興的。許宣這個時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要求,反正好處已經拿到了,隱瞞個一兩天,配合一下許家的動作,也不算什麼問題。因此,待到離開的時候,都不住地保證着“我等同許家一體”“共同進退”之類的話。
這些話,真假且去不論他,但有這麼一個態度,在許宣這裡也就覺得可以了。當然,也有人注意到程家派來的人似乎什麼墨方都不曾拿。不過這樣的環境裡,這些都是小事情,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人羣漸漸散去,程君河是最後走的,只是以長輩的身份,伸手拍拍許宣的肩膀,並沒有多說什麼話。
許宣在廳堂裡又坐了一陣,四下裡無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先前一直漫不經心的表情也慢慢收起來。這個時候他微微皺着眉頭,表情纔開始有些嚴肅。
事情做到這一步,自己也已經是盡力了。之所以將墨方散掉,除了作爲投資,拉攏一批人之外,更重要的是出於商業角度的考慮。
嚴知禮既然存心想要這些墨方,短時間內許家是無法可想的,只能按照對方的要求‘交’上去。
‘交’上墨方,這個是死條件,無法避免。但是在方式的選擇上,許家還有着一些靈活度。
若只是‘交’上去,那麼一切就完全由嚴知禮一個人說了算,他手中掌握着這些墨方,可以隨意的扶植自己的人。這樣之後,即便最後許家的危機能夠解決,那麼所面臨的也是四面楚歌的境地——畢竟許家失去了最大的優勢,其餘的商賈也並不是省油的燈。
即便這樣的局面對於許宣而言,也不會束手無策,但是若是能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省去很多麻煩,那自然更好。
於是,今日將價值不菲墨方散給一衆墨商,這也算是用做突圍的一招了。在最開始,他簡單的幾句話,用敷衍的態度打發掉一些不太可靠的人,剩下的着一些裡面,有七八成是真心留下來了。
利用這些人的本就有的好感,然後強化一番,至少能保證一段時間的安寧。
只是,不知道那邊隨後會怎樣來應對呢?
許宣心中想着這些,目光朝廳堂之外看過去……
……
許安綺趴在二樓屋檐下的迴廊上,望着遠處大‘門’的地方進進出出的人羣,目光有些複雜。她此時柔弱的身軀,被微微探出屋檐的“美人靠”彎曲的部分完美地包容在一起,顯得優雅而柔美。
許安錦在不遠的地方捧着一隻小碗,吃着一塊蜜餞,聽見許安綺的話,將手中的碗遞過去。
許安綺看了一眼,衝她搖搖頭。雖說是親生姐妹,但是她們二人在對食物口味上,卻不太一樣。姐姐許安錦比較喜歡甜食,基本上蜜餞這種東西,見到就很難走動路,但是偏生吃不胖。用以後的話來說,這便是典型的“吃貨”,但此時她到也沒有這方面的覺悟。
這個時候她吃得興致勃勃,許安綺看的有些無奈,隨後偏過頭去。她習慣比較清清淡淡的口味,一些蠶豆、瓜子、‘花’生之類的小零食,甜食吃的不多,因此實在是受不了蜜餞這種甜得有些膩味的東西。另外的原因,恐怕也是出於擔心會發胖的顧慮——跨越時代,爲人類所共有的東西,除了思想、文學、以及各種藝術之外,‘女’子怕胖恐怕也是很多時代的共同點。當然,這其中某個以胖爲美的時代要排除在外。
“漢文都已經說了,這事他來做,你就樂得清閒吧。”許安錦吃着蜜餞,聲音有些囫圇。昨日同許宣的談話之,她算是對事情比較放心了,這個時候心態還算從容。
這一次許家面臨的危機,已經超出了一個商賈所能承受的上限。而且,嚴知禮在先前的一些事情中,也表現出一定的危險‘性’。許宣便將事情徹底接手過來。接下來的這些日子,許安綺只好去過一些普通少‘女’的生活了。早上起來,也不看賬本,一些人際上的‘交’往,也都由許宣去負責。至於怎樣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她也完全不需要考慮。偷得浮生半日閒,對於近來已經習慣了忙碌的少‘女’而言,居然顯得有些陌生起來。
相對於她的從容而言,許安綺因爲一直以來都在‘操’持着許家的事情,有些時候難免會想得複雜一些,患得患失。這時候聞言,只是稍稍沉默了片刻,隨後遲疑着說到:“可是……”
“沒什麼可是了。”幾乎就在她的話剛說出來,許安錦很快地出言將她打斷了:“信不過他麼?又不是第一次了……雖然有些難以理解,但是他在一些事情上面確實有些沒來由的經驗。”許安錦說着,聲音頓了頓:“況且……”
聲音說到這裡,停住了,待許安綺好奇的看了看她,許安錦纔拿着蜜餞的手在身前揮了揮:“況且他是相公啊。”
說完之後,似乎是爲了掩飾一些情緒,連忙將蜜餞塞入口中,使勁嚼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嘶……好甜。”
隨後的過程裡,在這一處安靜小樓的二樓之上,閨房外面的兩個‘女’子,白皙的臉上都有些紅了……
過得片刻,許安綺似乎是想起來了一些什麼東西,目光盯着許安錦看着。直到將她看得有些古怪,隨後將盛着幾塊蜜餞的碗放下來,探究的目光朝許安綺望過去:“怎麼?”
“哦……”許安綺慌‘亂’地收回自己的目光,過得片刻,咬了咬壓,還是將話說出來:“姐姐,那個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啊?”
“什麼什麼樣子?”
“就是一男一‘女’……那個的時候。”如蚊蚋一般的聲音小小的聲音,呢喃着說道。
許安錦聞言,張了張嘴巴。這問題實在是有些突兀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無人的環境裡,午後有一些竹葉被風拂過,傳來“莎莎”的摩挲聲響。
“你……”許安錦皺了皺眉頭,似乎想要在心中搜尋一番,找兩句用來批判自己這個妹妹眼下的行爲的語句,但過得片刻,也只是伸手捋了捋其實並不很‘亂’的鬢角。隨後又沉默了一陣,一手還拿着裝蜜餞的碗,看了許安綺一眼,那邊似乎對於自己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也有些意外,正低着頭。
過的片刻,許安綺突然覺得腰間傳來一陣****的感覺——顯然趁她不備,一隻黑手撓了過來。
隨後就是一些細碎的驚呼、還擊的聲音。
“啊……”
“小妮子……”
“姐姐,我不敢了啦!!”
下人們從不遠處表情古怪地過去,朝那邊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疑‘惑’。這些明顯有些歡樂的笑聲,這個時候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要面對巨大困難的許家該有的。
某一刻,許安綺伸手輕輕撫着笑得有些酸楚的小腹,惘然地覺得,家裡有個男人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