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發現這醫院還真有“自殺科”。所有給塞在樓道里的牀上都插着小牌子,在“病因”這一格填有“畏罪自殺”。每一層樓,不管內科外科,都有幾張這樣的牀。自殺科的病員都是自殺到一半被人發現的。有的是殺的不夠“穩、準、狠”,有的一殺就怕了,趕緊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點兩個男小將來提審她,她剛把肚子脹鼓鼓塞滿安眠藥,他們就到了,兩個藥瓶子還在桌上輕輕滾動。
我上到六樓,就看到許多人站在過道里吃飯。有幾個架着雙柺,很困難地站在那裡。這一層樓不該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樓。我從這些人的縫裡擠着,看見女廁所對面有張牀,牀上是一絲不掛的朱阿姨。
我才曉得,那些架雙柺的人怎麼爬得動六層樓。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正在搶救朱阿姨。護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針,沒血;又扎一針,還沒血。那男醫生嘴裡哄她:“不要慌,慢慢來,在護校不是老拿橡皮來扎嗎?把她當橡皮就不緊張了……”
我嘆了一口氣。這些人連朱阿姨的臉也看不到的,更別說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擠到最前面,回頭看看朱阿姨現在的觀衆。我的脊樑太小,什麼也不能爲朱阿姨遮擋。
朱阿姨這下子全沒了板眼,怎麼擺佈怎麼順從。她眼倒是睜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網。針怎麼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護士醫生做完了事,把一條白布單蓋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關上了,觀衆散戲一樣,周圍的人縮縮頸子,鬆鬆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開了。
我跑進護士值班室。一個老護士在打毛線。
我叫喚:“唉,要牀棉被!”
護士說:“誰要?”
“天好冷怎麼不給人家蓋被子?”
“你這個小鬼頭哪來的?出去!”她兇得很。
“就一條薄被單!”我跟她比着兇。我想好了:只要她來拖我,我就踢翻那個大痰盂。“爲什麼不給人家穿衣服?”
老護士的毛線脫針了,顧不上來拖我。她一面穿針腳一面說:“穿什麼衣服?渾身都插着管子,你沒長眼?她知道什麼?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曉得吧?不曉得冷的,不曉得羞的!”
“大白菜也曉得冷!也曉得羞!”我說。
那男醫生這時出來了,看看我,手上淨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麼多肥皂!他對我笑笑說:“她是你媽?”
“是你媽!”我說。
我最後還是把他們鬧煩了,扔出一條被子來。
我給朱阿姨蓋嚴了。我坐在她牀沿上兒睡了一小覺,醒來見被子給撩在一邊。朱阿姨還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網裡。
韋志遠聽着聽着把頭低下來。
我講着講着就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頭頂那個白得發藍的發旋兒。那個圓圓的旋渦白得發藍,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點兒都不奇形怪狀,耳朵裡有一層灰塵。
我說:“唉,韋志遠。”
他不理我。
我又說:“朱阿姨可能不會死的。他們說過幾天她可能會醒過來的。革命小將說了,她一醒過來,他們會把她和別人關在一塊兒,她就不會吃安眠藥了。”
他還是不理我。其實他從來都不怎麼理我,其實他從來不怎麼理任何人。有人說大清早天不亮,聽見男廁所裡有人唱戲,都唱男女對唱的段子。
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進去,看見唱戲這個人是韋志遠。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其實韋志遠人在看門,心裡根本不在看門。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紙到我家,說他寫了個戲,是寫給朱阿姨唱的,請我爸給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紙往牀下一塞。他牀下面塞滿稿子,老鼠沒啃完舊的,新的又塞進來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討還稿子,爸就會猛一拍人家肩膀說:“他媽的寫得真不賴!好好幹,再改它幾稿!”人家一聽就開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計較了。
韋志遠不同,一個禮拜後他又來用手指“嗒嗒嗒”彈我家門。我爸拔上鞋後跟就要出去。韋志遠臉洗得白白的,站在門口。我爸說:“誰來的電話?”韋志遠說:“不是……”我爸說:“掛號信?”韋志遠笑笑說:“您叫我過幾天來的,我的劇本……”
我爸來不及耍花招了,說:“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個禮拜怎麼樣?我跟你好好談,啊?”
韋志遠還不走,問:“幾點?”
我爸不耐煩地說:“幾點都行,幾點都行!”
爸關上門就說:“這種人也想寫劇本!這種人也想寫劇本給朱依錦唱……”他像牙疼一樣咧着嘴。他只好到牀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給老鼠啃成了郵票的鋸齒邊,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說:“他也寫劇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剛泡了茶,點了煙要看韋志遠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盤進來了。那時李叔叔還沒想到半年後自己會從和平鴿上跳下來肝腦塗地。
第二個星期,韋志遠又來了。聽見他“嗒嗒嗒”的彈門,我爸趕緊套上我媽搬煤的髒手套,門一開就對韋志遠說:“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餅……”韋志遠一聲不響照爸的意思把煤餅從我家廚房一塊塊搬到晾臺上,白臉讓汗淌黑了。我爸對他說:“下禮拜吧?今天我累了。”
韋志遠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來。後來“**”也來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韋志遠的。我已經成了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但我跟韋志遠還是有話說的。我把許多秘密告訴了他,比如,我下雨天總要跑到菜場去撿硬幣,因爲下雨天硬幣落在地上人家聽不見。我存了許多硬幣,有時我媽會問我借,我催她還我,她就很賴皮地笑:“借你小錢,將來還你大錢!”大人在向小孩借錢時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時我就是爲了看一下我媽那樣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錢借給她的。
朱阿姨在醫院住了三天了,還是老樣子:多半時間是安靜躺着,偶然亂動一陣子,把我給她遮蓋得很好的棉被踢開。我從家裡搬了一把小摺疊椅,坐在她牀邊。大家來看她的身體,一看見我瞪眼坐在那裡,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廁所,憋得氣也短了,兩腿擰成麻花纔去。因爲每次上廁所回來,朱阿姨的身子總是給晾在那裡。我也儘量不睡覺,除非覺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有回睡得腦子不清爽,看見那個電工走到牀邊,他看我頭歪眼闔像個瘟雞,就假裝嘴巴一鬆,把香菸頭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
他馬上裝出慌手亂腳的樣子去拍打被子,生怕菸屁股把朱阿姨點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撲上撲下。棉被還就是給他拍打不掉。他乾脆抓起棉被來抖,好像要把火災的危險抖抖乾淨。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體上,手就僵住了。這個又瘦又白的身體天天都在縮小、幹掉,兩條甩水袖的胳膊開始發皺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鮮豔刺眼的橘黃色橡皮管不知從哪兒繞上來。電工動也不動,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欖核在亂動。不知他認爲朱阿姨的身體是太難看,還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隻白蝴蝶標本,沒死就給釘在了這裡,誰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不防護自己,在你眼前展覽她慢慢死掉的過程。她過去的多姿都沒了,過去的飛舞都停止了……
電工聽見我這邊有響動,回頭看,見我臉上淌滿眼淚。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媽媽到醫院來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從牛棚放出來過年了!”媽不敢大聲,又使着勁,所以擠眉弄眼的。
我說我要守着朱阿姨。有這麼多的人要來掀朱阿姨的被子,守還守不住,怎麼可以走開呢?
媽說:“已經五天了,她不會好轉來了!”
我說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給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臉的。
媽看着我又髒又倔犟的臉,過了好一陣說:“朱阿姨好轉來,回到戲臺上照樣出名,纔不會記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來,頭一句話我要跟她講的就是:“千萬別回戲臺了。”
媽決定不跟我囉唆羅嗦,上來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軟和的雪花膏氣味讓我感到好親、好親。我回頭看一眼朱阿姨,她還在髒棉被下很慘很慘地躺着。我突然雙手抱緊我媽的手,全世界只有這隻帶雪花膏氣味的手是乾淨的,被這隻手拉着是安全的、幸運的。
我牽着媽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個老農民,直眉瞪眼地把下巴頦兒放在桌沿兒上,喝稀飯。他和媽問我什麼我都不響。看守了朱阿姨五天五夜,我已變成個更不響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裡吸滾燙的稀飯,剛出芽的門牙給稀飯燙得發痛。
我只想去跟一個人講話,韋志遠。他不在那個板凳上坐着了,不知去了哪裡。一個磨剪子鏘菜刀的河南人東唱一聲西唱一聲地走進大門。
大年夜一過我就回到醫院。朱阿姨的牀空了,氧氣瓶還斜躺在那裡。曾經在她身體裡有進有出的一堆管子亂七八糟地扔在牀上,輸液架上吊着的大小瓶子中都剩些藥水,一個氣泡也不冒了,成了死水。
我撞開護土值班室的門。這回是個年輕護土,也在打毛線,兩根眉毛向額頭上挑着,揪着眼皮,不然眼皮無論如何是要合到一塊了。
我問她朱阿姨去了哪裡。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針腳一點不錯地告訴我:除夕醫院人手少,病員也都准許回家過年了,不曉得誰乘機跑來,把朱依錦的氧氣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針頭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腦子轟隆隆響,自己講話自己也聽不清。
“死了唄。”
我瞪着眼看着護士。
“那還不死?”護士伸個懶腰。
“誰拔的?”我半天才問。
“我怎麼會曉得?唉,你把門關上!這點暖氣還不夠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麼?告訴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蕩蕩的走廊往樓梯走。一個人也沒有,一個觀衆也沒有了,真的是散了戲。我覺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韋志遠,那個板凳還是空着。我踩着死竹葉穿過死竹林,去敲他那豬圈宿舍的門。韋志遠把門從裡面閂住,敲得我手指骨頭都快碎了纔開條縫。門縫裡是韋志遠和平鴿一樣的臉,鬥雞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後。
我跟他說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說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剛爬起牀的人帶一股臭烘烘的暖氣,他冰冷的清醒。
我說外面好冷,我要進去,他說你不能進去。我說我一定要進去,他說你走開。我說我非進去不可,他說你給我滾蛋。
門關上了。我突然感覺韋志遠的屋裡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後面窗戶邊,窗戶糊了報紙。一看,報紙是昨天的!拾廢紙的小老頭把廢紙捆子堆在牆邊,我把它們摞起來,爬上去。我現在是站在窗臺上了,伸手可以夠到瓦縫裡吊着的一束灰塵結的黑絮。
窗子頂上有一條縫是報紙沒能遮住的。我踮起腳把眼睛夠到那條縫上。屋頂四周堆滿了書,全是赤膊書,沒有封皮。韋志遠蹲在屋中央,把一本書一頁一頁撕下,填進小火爐裡。我眼睛向屋的各個角落搜索,屋裡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我還感覺什麼地方肯定有另一個人。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牀。牀也是冰冷的清醒,牀中央有塊皺巴巴的綠色。我認出來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給剝得精光,只有頭髮上繫着這塊手帕,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藥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韋志遠始終沒擡頭來發現我。他就那樣安安靜靜,一頁頁地把書塞進爐子。
我跳下廢紙的垛子,沿着黃白黃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葉在我腳下響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頭,看見韋志遠屋頂的鐵皮煙囪裡飛出灰白的紙灰,有些片兒大,有些片兒小,在灰白的天空裡不斷翻身。
年過後,韋志遠辭職回鄉下去了。我有時會坐到他那個板凳上,學他的樣光看人的腳。
我成了個更不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