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地設市風靡全國,相關消息不時見諸報端。晴川也不例外,地委、行署成立了最高規格的撤地設市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袁晉鵬被抽派到秘書組,秘書組人不少,現在事情其實不多。離撤地設市大會還有兩個多月,而多數會議材料非到最後幾天才能定稿。他發現,抽派到秘書組最大的好處是,自己變成了一個逍遙自在的人,政研室認爲他在秘書組上班,秘書組以爲他有事回了政研室。
這天傍晚,袁晉鵬信步晴川大道。五月中旬,天氣慢慢熱起來,滿大街飄着女人的裙子。他無心欣賞哪一條裙子更美,只是漫無目的地踽踽獨行。半個小時後,他駐足晴川大道最南端的十字路口,西通平安縣,東往穎昌縣。擡眼東望,夜色中閃爍着幾個霓虹燈大字:泰康人壽。他方纔想起,好幾天沒有聽到周自遠的聲音了,去看看他在忙什麼。
從跳槽的隨意性看,周自遠是一個舉重若輕的人。以縣委報道組組長身份調任松下鎮黨委副書記,他滿以爲可以大展宏圖,豈料,農村情況的糟糕出乎他的預料。他分管政法和農業,幾乎天天“滅火”。不是這個村莊徵收農業稅發生衝突,便是那個村莊強收鄉統籌村提留髮生衝突,好不容易捱過收糧收款這一段,又是一撥又一撥的計劃生育違規清理、土地使用違規清理,弄得你一年四季向老百姓要糧要錢一年四季和老百姓吵鬧動粗。即使如此,鎮財政仍然入不敷出,稅費上解縣財政和發放學校老師工資後,鎮幹部一年到頭只能領四、五個月工資。且不說養家餬口,就是養活自己也很勉強。好在鎮、村兩級應酬多,再窮也要喝杯酒吃口飯嘛,他經常遊走在醉與非醉的邊緣。但他身上的書卷氣沒有褪盡,漸漸對這種生活心生厭倦。這時,泰康人壽保險在晴川日報發佈的招聘啓事進入他視野。在一大摞崗位裡,他自以爲至少能夠勝任辦公室主任一職,而現代保險企業的屬性,激發了他對高薪酬的期望。他偷偷報名參加筆試、面試,層層選拔之後,晴川泰康人壽保險公司通知他去上班。因爲只是聘用,並不辦理正式辭職手續,他取得了鎮黨委書記的支持,以到上海開辦山貨窗口的名義向縣委組織部報備。然後毫不猶豫直奔晴川,甚至沒有和父母、老婆商量。因爲一商量,家人可能阻止,而他主意已定,八頭牛也拉不回。既然如此,何必找不痛快呢?
袁晉鵬直奔三樓,走出電梯,看到走廊和幾個房間燈火通明,循着燈光上前,果然看到周自遠獨自坐在電腦桌旁。袁晉鵬推開玻璃門:“周主任日理萬機啊!”
周自遠猛地擡起頭,見袁晉鵬在眼前,驚叫:“噯,你怎麼來了?!”
袁晉鵬笑道:“你不邀我,我只好自己來了。”
周自遠站起來,在袁晉鵬肩頭重重一拍,拉袁晉鵬在沙發上坐下:“怎麼變成我不邀請了?誰知道你這個地委大領導什麼時間肯賞光啊。”
袁晉鵬問:“今晚加班?”
周自遠拿出綠茶泡上:“倒不是加班,只不過總經理家不在晴川,晚上一般沒什麼事情,便在辦公室看看經營數據什麼的。他在辦公室,我自然要陪着。”
袁晉鵬將辦公室環視一圈:“這裡情況還好吧?”
周自遠說:“似乎還好,新機制保險公司,這幾個月,泰康客戶增長很快。”
袁晉鵬站起來走動了幾步:“那就好,還要多久?我們出去走走吧。”環視四周,
周自遠說:“我帶你和我們公司郎總認識一下。”
袁晉鵬隨着周自遠穿過走廊,直接到了最東面的一個辦公室。這是一間足有六十平方米的大辦公室,辦公室裡最打眼的是一張碩大的辦公桌,一個約摸四十歲的男子背東面西端坐其中。
周自遠說:“郎總,這是地委政研室的袁晉鵬科長,是我高中和師院的同學。”
郎總起身,快步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和袁晉鵬熱情握手:“袁科長,歡迎歡迎!”。拉着袁晉鵬在辦公桌右邊的休息區坐下。
郎總名叫郎英傑,曾擔任縣人壽保險公司經理,去年十一月跳槽出來負責組建泰康人壽晴川分公司。郎英傑中等身材,頭髮稀疏,狼眼鷹鼻,自內而外透出一股精明氣息。袁晉鵬有看相之嗜好,心中有所觸動。
除了客套話,也沒什麼話可談,袁晉鵬起身告辭。
郎英傑爽朗一笑:“呵呵!袁科長多來指導,自遠去陪陪同學吧,我也馬上回去。”
出了大樓,周自遠問:“我們去哪裡?”
袁晉鵬說:“找個地方聊聊天吧。”
周自遠說:“旁邊有家茶館,還不錯。要麼把李中孚一起邀來?”
“不說倒忘了他,我來打電話。”袁晉鵬掏出手機聯繫李中孚。
茶館距離泰康辦公大樓不過一百米,在一個鬧中取靜的巷口,名叫玉茗堂。場所不大,卻很雅緻。
袁晉鵬笑道:“這裡怎麼也叫玉茗堂,一個晴川倒建了七八處玉茗堂了。湯顯祖泉下有知怕要生氣。”
周自遠說:“這個你不懂吧,晴川的玉茗堂是連鎖茶館,這家是第三號,門頭上標了阿拉伯數字,你自己沒有仔細看。再說,湯翁看到四處是玉茗堂牌子的茶館,應該高興纔對,怎麼會生氣呢?”
袁晉鵬無言以對,撇開這個話題:“你是不是真的想留在泰康?”
周自遠說:“這裡收入不錯,看看再定。”
二樓是四個大包廂,分別以臨川四夢命名: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周自遠領着袁晉鵬隨服務員直接到最後一個包廂南柯記,對服務員說,給我把我們寄存的“雀舌”拿來。
袁晉鵬問:“什麼雀舌?”
周自遠說:“碧螺春的明前茶叫‘雀舌’,是好東西,郎總喜歡喝這種茶,買了一些寄存在這裡。”
袁晉鵬搖搖頭:“我真是孤陋寡聞,只知道碧螺春是十大名茶,哪裡曉得雀舌是王中王,你們保險行業真有錢啊。”
玻璃杯剛剛泡上熱茶,如同一塊燙鐵,周自遠抽了抽鼻子,湊近玻璃杯嗅:“在這裡工作收入倒是不錯,在松下鎮,我每個月工資五百塊多點,一年只能拿到四、五個月工資,在這裡一個月有五千多,年終還有幾萬塊錢獎金,經濟待遇的確不錯!”
袁晉鵬一驚:“這麼高的工資啊?!”
周自遠嘆息一聲:“唉,這樣的工資由不得你不動心啊!以前我有機會去人民銀行、公安局,都放棄了。可到松下鎮一年只能發幾個月工資,誰熬得下去,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我真的在鄉鎮堅持不住,也許哪天我徹底辭職留在泰康。”
袁晉鵬沉默片刻,說:“你周自遠也是胸懷凌雲之志的人,看來現實總能把人逼到牆角里!不過,我看郎英傑這人不太好相處,多疑而寡情,你要多加小心。”
周自遠張大嘴巴,眼睛瞪着袁晉鵬:“不會吧!?”
李中孚推門進來,徑自挨着袁晉鵬坐下,端起眼前的茶杯,啜飲一小口:“今天怎麼有喝茶的雅興?”
袁晉鵬說:“我閒來無事逛到自遠這裡了,自遠邀喝茶,這樣的雅事哪能少了你李大秘。”
李中孚在袁晉鵬手背上一拍:“你袁晉鵬我還不瞭解?是不是覺得政研室讓你屈才了?!”
袁晉鵬說:“什麼屈才不屈才,但的確清閒,不像你和自遠這樣充實。”
李中孚笑道:“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自遠在企業,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收入高。我忙是瞎忙,搞了這麼多年,才當個科長。”
周自遠說:“你給林專員做秘書,遲早給你副縣級,不必着急。”
袁晉鵬附和道:“自遠說得有理,你提不到副縣級,丟臉的是林專員,不像我們政研室沒人搭理。”
李中孚反駁道:“哪裡話,分管政研室的董裕華副書記在地委說話很有分量,他還是你們平安人呢。”
“平安人歸平安人,我和他不熟。”袁晉鵬說,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
李中孚喝一口茶水,說:“現在在行政單位混,太書生氣怕是不行。林專員算是學者型官員,再三告誡我,不要把自己變成百無一用的書生。你們讀了《國畫》嗎?”
袁晉鵬說:“當然看過,什麼意思?”
“朱懷鏡能夠平步青雲,靠的就是皮德求。大學讀書時,戈平明教授交代我們,一不要憤世嫉俗二不要玩世不恭三不要人身依附,第一第二條沒問題,第三條我看在大學教書搞學術或許行,官場上此路不通。你不依附領導就不是領導的人,就得像蝸牛一樣慢慢爬。想送禮送錢都送不進去。一般來說,沒有物質利益的上下級關係是淡如清水的交往,在這個經濟至上的時代難以立足。”李中孚說。
周自遠說:“我們企業更是如此,總經理的權力大得無邊。郎總大權獨攬小權不分散,不和他一條心斷然沒有好日子過。看了《國畫》,我在想,這書會不會把官員們給教壞了?”
袁晉鵬笑了笑:“自遠多慮了,王躍文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倘若完全寫實,怕官場還不止這麼齷齪。我估計現實比官場小說更精彩。”
李中孚也笑了:“呵呵,看來晉鵬非不知也,是不屑爲也。”
袁晉鵬說:“讓你們見笑了。劉貞吉老師爲我的事找喻四海打招呼,喻部長答應考慮調我去組織部辦公室,卻沒了下文。我真不知該怎麼辦,總不能厚着臉皮去求吧,也不能動不動送錢送禮吧?”
李中孚壓低聲音說:“這個喻四海背景大得很,高幹子弟,估計做組織部長只是過渡。劉老師目前一個處長,起不了關鍵作用,還得靠你自己。攀上了他,就像朱懷鏡攀上了皮德求,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怎麼攀?從哪裡下手?”袁晉鵬兩手攤開,說。
李中孚說:“按照廈門遠華老賴的說法,任何人都有弱點。官當得再大也有弱點要麼貪財,要麼好色,要麼愛才,要麼重親情等等。喻四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不清楚。不過,我聽組織部的人說,他特別喜歡收藏古舊竹雕,收集了上百個了。”
袁晉鵬心中一動:“那種竹雕筆筒嗎?以前在平安鄉下倒是見過。”
李中孚說:“可能是吧,具體情況你再打聽打聽。哈哈,看我們怎麼像奸佞小人的做派了。”
周自遠哈哈一笑:“正常啊,宋明兩朝的知識分子早已走進歷史了。”
袁晉鵬嘆息一聲:“實在是生存所迫啊!”
“怎麼是生存所迫,這話說大了。”周自遠道。
“自遠,你現在到了保險行業,收入高,還不必處心積慮鑽營。我和中孚哪裡有退路,三、五年不上個臺階,不說真朋友,就是假朋友也越來越少。人在官場最知世態炎涼,不上不行啊。上得越早,年齡優勢越大,空間越大。到晴川后,我的危機感重了,真的是生存所迫啊!”袁晉鵬誠懇地說。
李中孚點點頭:“確實是生存所迫,晉鵬進入角色快,句句肺腑之言。我現在看契科夫的《小公務員之死》是別有感受啊。”
袁晉鵬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接着說:“在行政單位混,貌似風光無限,箇中滋味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說起來,我還是佩服邱青松的選擇,當年從地區糧食局調出去,先是到報社做記者,去年又調到出版社,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收入還特別高。哪像我們,日日愁立錐之地,時時爲稻粱謀。”
周自遠不以爲然:“人生最關鍵的是方向的選擇。邱青松投身文化產業,我準備加盟保險行業,你們在行政單位打拼,但從處境和待遇看,今後你們未必差,畢竟官本位是傳統主流文化,何況幾年後你們的位子也不一樣啊。”
李中孚搖搖頭:“社會正處於劇烈轉型期,誰又能準確地預測未來呢?當公務員最大的危機是,一旦年齡大了,卻被迫轉行或下崗。那時什麼事也做不了,恐怕連基本的生存能力都喪失了。”
或許是喝茶太多的緣故,回到家裡躺在牀上,袁晉鵬怎麼也睡不着。劉貞吉打來電話後,他以爲地委組織部會有人和他聯繫,豈料遲遲沒有動靜。今天李中孚的一席話,讓他茅塞頓開。看來自己過於優柔寡斷,李中孚在領導身邊的時間長,看問題能看到點子上。喻部長也許是抹不開面子順口答應劉貞吉,也許是還要觀察他,也許是其他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必須千方百計主動聯繫喻部長,否則,機會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