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紅雲出現在天際,或是朝霞,或是晚霞。起自東方,是冉冉上升的朝陽。如果出現在西方,那是步入黑暗前的輝煌。趙昂這幾年傾心研究朝霞、晚霞。譬如,他斷定喻四海是一支潛在的績優股,於是不遠萬里飛往哈佛大學,鞍前馬後地伺候喻四海。等喻四海回國,又在北京接風洗塵,迎來送往,給你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以至於喻四海回來見到袁晉鵬,第一句話就是:“晉鵬,你同學小趙不錯,在美國在北京都有公司,不簡單!”袁晉鵬清楚,趙昂早已不是十幾年前那位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大學生,而是一位八面玲瓏的成功商人。有人說,官員手頭至少有兩種能力,一是幫人謀利辦事,一是合法傷害他人尤其下屬。後者與趙昂無關,他肯定盯到了什麼項目。在商言商,有幾個人和領導交往不是看中其職務背後的巨大利益呢?
謎底很快揭開了,一個多月後,袁晉鵬接到趙昂的電話,讓他幫着找鄉賢文化公園的規劃資料。這是晴川市規模最大的綜合性開放式主題公園,佔地一千畝,預算投資五億元。儘管仍處於規劃階段,但全國各地的十幾家園林景觀承建商聞風而至,摩拳擦掌,志在必得。趙昂的公司本來與園林建設不搭界,可上海一位朋友瞭解他和晴川市領導的關係,委託他來搶訂單,承諾按合同額的百分之四支付佣金。趙昂掐指一算,佣金有兩千萬,當下動了心思。不過,在美國和北京時,他絕口不提此事,只管陪喻四海吃好、玩好。袁晉鵬尋思,要拿下這個大項目恐怕不容易。他見識過趙昂的手段,但放眼全國,比你來頭大的企業多着呢,比你有手段的能人多着呢,談何容易?!
出發之前,趙昂給喻四海打電話,只說來晴川,目的依然隻字不提。
喻四海把袁晉鵬叫到辦公室:“小趙下午到,晚上我請他吃飯,在美國時,麻煩人家了,你安排一下,範圍小一點,可以叫上你們那些同學。”
袁晉鵬略有猶疑:“喻書記,趙昂可能是衝着鄉賢文化園這個項目來。”
喻四海驚訝地看着袁晉鵬,嘴巴微微張開:“小趙的公司不是做高端傢俱嗎?怎麼還搞園林景觀?”
袁晉鵬笑道:“聽說他在上海這家公司入了股,算是股東。傢俱是他的主業,其他雜七雜八的生意也做。”
喻四海沉吟不語,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
袁晉鵬明顯察覺到喻四海情緒上的變化。喻四海是一個波瀾不驚的人。看來,這個消息出乎他的意料。袁晉鵬有點尷尬,後悔自己多嘴,可他哪裡敢瞞着喻四海啊?!
他試探着問:“晚上安排在晴川賓館嗎?”
“我看,還是以你的名義安排更妥當。你們是同學嘛,不一定在晴川賓館,你挑一個地方,我參加。”喻四海突然改變了主意。
袁晉鵬說:“哦,好!要麼去五味坊,聽說楓樹坪的螃蟹到了。其他領導不驚動了,就讓市區我那幾個同學陪。”
喻四海說:“行,你安排好。”
“好的!”袁晉鵬說,站起來準備離開。
喻四海招招手,示意他坐下:“等一下。”說完,起身打開辦公桌旁邊的保險櫃,從裡面拿出一張中國銀行VISA卡,遞給袁晉鵬。
見袁晉鵬一臉疑惑,喻四海解釋說:“在美國時小趙拿給我的,說是十萬美元零花錢,我一分沒動。回北京還給他,他不肯拿,你找個時間還給他吧。
袁晉鵬接過銀行卡,心想,自己是不是壞了趙昂的事啊?
喻四海又說:“晉鵬,鄉賢文化公園這個項目複雜。招投標還沒開始,就接到幾個省領導的電話,小趙不要期望值太高。”
袁晉鵬笑道:“沒事,您放心,我和他說清楚。”
五味坊是極爲風雅的去處,一幢晚清風格別墅臨江而立,後面是幾十畝鬱鬱蔥蔥的毛竹林。五味坊只有五間包廂,向來供不應求,於是漸漸變成價格昂貴的宴飲場所。晚上吃飯的範圍很小,只有周自遠、丁向東作陪。餐桌寬大,趙昂坐在喻四海旁邊,卻隔着四、五十公分,說句悄悄話都難。誰料,喻四海在包廂裡吃半個小時匆忙告辭,說黃山雨市長在晴川賓館宴請一個重要的香港客商,他過去應個景。
喻四海、王克走了,氣氛頓時輕鬆下來。畢竟大家是平安老鄉——趙昂生在長在五零九礦,也算是平安人。袁晉鵬擔心喻四海的離去影響趙昂的情緒,又開一瓶五糧液,把大家的酒杯逐個加滿。趙昂興致不減,和周自遠、丁向東頻頻舉杯。他們不是同學,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老鄉,但年齡相仿,共同話題多,喝得很盡興。九點多鐘喝完酒,大家一起送趙昂到晴川賓館五號樓。袁晉鵬讓周自遠、丁向東先回去,自己留下來和趙昂聊天。
“晉鵬,我覺得喻四海在有意和我拉開距離,我還沒有開口找他辦事呢。”趙昂說,臉色緋紅,目光炯炯,明顯沒有喝醉。
袁晉鵬泡兩杯熱茶:“喝了酒,喝點茶。”
吹開尚未泡開的茶葉,袁晉鵬輕輕呡一小口:“我和喻書記說了,他說這個項目比較複雜,省裡有幾個領導打招呼。不過,我覺得他還是有可能幫你。今天的確有事,市政府那邊來了一個大客商。”
“你的意思,這個項目由不得喻四海、黃山雨拍板?”趙昂說,端起茶杯喝茶。
袁晉鵬點點頭:“很多時候,領導的決定是迫於無奈,是權衡利弊的結果。沒有哪一個主要領導願意負責什麼工程項目,鄉賢文化園建設領導小組組長是周秋水部長,你和他關係很好嘛。”
趙昂站起來走兩步:“周秋水那裡沒問題,但真正的博弈在上面。晉鵬,上面的關係我來捋,晴川地面上一些流程你幫我協調。這次把資料給上海公司看,他們決心很大,志在必得,提成也增加了。做得成,你也有一份。”
即使如此熟稔,赤裸裸地談錢,袁晉鵬還是有點不適應,笑道:“兄弟,我能做的事儘管說,只怕幫不上什麼。報酬的事不要提,給報酬性質變了,我還想過幾年好日子。”
“哈哈!我說錯了,說錯了!”趙昂在袁晉鵬的肩頭拍了又拍。
袁晉鵬掏出銀行卡遞給趙昂:“喻書記拿給你的。”
“呵!什麼意思?”趙昂一臉詫異。
袁晉鵬笑道:“看你怎麼理解,也許是好事,領導想幫你,事前反而不會拿你任何東西。”
趙昂沒吭聲,視線轉向窗外的夜空,一副迷惘的樣子。
一些貌似重要的東西其實不重要,卻必不可少。譬如競標資質證明和投標書,譬如一本正經地拜訪相關領導、相關部門。在晴川的兩天時間裡,趙昂東奔西走,馬不停蹄,然後匆匆回北京。
趙昂再度來到晴川是深秋時節,秋風蕭瑟,黃葉滿地。他帶來一個小道消息,說省委一把手孔令春將調離,由上官黎明接任。事實一次次證明,小道消息並非空穴來風。喻四海早有耳聞,只是將信將疑,屢屢傳言孔令春調離,卻遲遲沒有落到實處。孔令春擔任省委一把手的時間比較長,坊間有風言風語很正常。這一次不僅傳言上官黎明接任書記,還說經孔令春極力推薦,由朱新風接任省長。袁晉鵬清楚,消息對趙昂利好,趙昂難免誇大其詞。一個星期前,喻四海接到上官黎明老婆的電話,爲那家上海公司請託。袁晉鵬不得不佩服趙昂的手段,硬是能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裡搞掂。對他來說,人際“六層間隔論”是真理,左轉右轉天下沒有陌生人。當然,其中費多少周折,發生多少故事,旁人不得而知,箇中滋味,只有趙昂自己知道。
但是,喻四海還在猶豫。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稍有閃失,後患無窮。目前具備資質和競爭實力的幾家公司哪一家不是大爺?有上級領導的七大姑八大姨在跑動,也有市裡一些領導爲人家請託,相關職能部門個別領導更是虎視眈眈,覺得是一塊肥肉,甚至有人找到他老家的親戚出來說情,讓他頭痛不已。他不怕得罪人,也能抵擋住誘惑,但他擔心因爲一個出自好意的民生工程被玷污、惹麻煩,害了一些幹部,壞了晴川的名聲。爲此,他把這些關係直接擺到桌面上——除了他老家的親戚,告訴黃山雨、周秋水,誰打了電話,誰寫了條子,卻不作定奪。他想,什麼都曬在陽光下多醞釀一下,總要好一點吧。市委一把手這個態度,市長、宣傳部長也覺得多醞釀一下穩當點。於是,鄉賢文化園遲遲沒有開標。推遲開標的理由是,徵地工作進展不夠順利。
趙昂乾着急,卻無計可施。上門送錢送物送卡,喻四海一概拒收。袁晉鵬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知道怎麼幫。他不知道喻四海爲什麼遲遲拖着不開標,即使拖,又能拖多久呢?再難,也要敲定啊!直到李中孚來晴川,謎底才揭開。
李中孚突然從省城趕回晴川參加一個高中同學的葬禮。晚上,他們聚集到五味坊最小的“四季紅”包廂。第一杯酒祝賀李中孚剛剛提拔秘書一處副處長,接着預祝趙昂拿下鄉賢文化園的大單。
趙昂舉杯喝了酒,卻嘆氣道:“看來這個單子懸,事久生變啊!真神請到了,不知道問題在哪裡哦。本來,我還尋思上官省長做書記的消息能幫幫我呢。”
李中孚說:“趙昂,你別急,這單子鐵定你拿,好事多磨嘛。”
袁晉鵬覺得李中孚話中有話:“你這麼有把握?什麼說法?”
李中孚沒理袁晉鵬,拿起酒杯和周自遠碰杯:“敬自遠一杯,你調晴川這麼久,我們還是第一次喝酒,來,幹了!”
周自遠一飲而盡:“恭賀中孚提了副處。最近,我們辦公室傳市長要做書記,中孚,這消息靠譜嗎?”
袁晉鵬一聲嗤笑:“怎麼可能?!除非孔書記又不走了。有人說喻書記會動,我覺得不可能,也沒有這種跡象。”
“噯!還真不能這樣想。孔書記走之前調整地市班子的可能性很大,怎麼調不好說,估計動作不會很大。”李中孚說。
喻四海要走?袁晉鵬的小心臟“咚咚咚”狂跳,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消息即使不是空穴來風,也未必準確到哪裡去。真有什麼情況,喻四海會提前告訴他。當然,也許目前形勢不明朗。話說回來,一旦形勢明朗,自己還有什麼活動餘地呢?
趙昂問:“喻四海到底動不動?中孚,這很關鍵,你在省領導身邊,千萬幫我摸摸情況。”
李中孚端起酒杯和趙昂碰杯,一飲而盡:“喻四海走不走對你不重要。乾杯!”
“怎麼說?”趙昂也喝光了杯中酒,一臉疑惑。
李中孚說:“喻四海聰明,他在觀望,看孔令春走不走。如果孔令春走之前把他調走,他不必管鄉賢文化園開標的事,免得左右爲難;如果孔令春調走,他依然在晴川,他肯定給上官省長面子,你趙昂中標。對他來說,最難抉擇的情況是孔令春、上官兩個人都不動,這些領導的七大姑八大姨,他誰也不想得罪。假如喻四海調走,黃山雨接任市委一把手,他同樣面臨這個問題。也就是說,你趙昂能不能中標,關鍵看孔令春走不走。你想想,這個時候,喻四海哪裡會開標,只能找理由拖嘛。”
袁晉鵬端起酒杯:“我們一起敬中孚,在省長身邊就是不一樣。居高聲自遠,一眼就看出問題癥結所在。話說回來,喻書記未必是這麼想,我們純屬猜測。”
“晉鵬,當然是猜測,我們同學之間什麼話都說。我倒是覺得你可能要考慮自己的事。”李中孚端起酒杯呡一口。
袁晉鵬扭過頭,盯着李中孚:“你的意思喻書記會走?”
李中孚說:“我感覺這一次可能性不大,儲江波提拔才能把發改委主任這個位子空出來。問題是,如果孔令春調走,省裡其他核心領導短時間不會動。現在,種種跡象顯示,孔令春走的可能性很大。我估計,孔令春離開之前,肯定有些人事問題要處理,但這次涉及喻四海的可能性不大,下一次調整就不好說。晉鵬,你要想想自己的事,我猜喻四海在晴川的時間不多。”
袁晉鵬點點頭:“中孚,這事傳來傳去,反反覆覆,怎麼還沒一點動靜呢?是不是孔令春不動了?”
“聽說動的範圍不小,應該還在醞釀,快了。”李中孚說。
袁晉鵬問:“這樣說,喻書記在晴川的時間不多了?”
李中孚笑道:“我又不是省委一把手,也就閒卵戳尿皰瞎猜。我估摸儲江波什麼時候上,喻四海什麼時候才走,畢竟發改委是個好位子……”。
李中孚話音未落,小包廂的門被粗魯地推開了,車林林氣喘吁吁地闖進來:“袁秘書長,你手機關機,打不通,喻書記找呢。”
“喻書記說什麼事?”袁晉鵬問,掏出手機一看,沒有電自動關機了。
車林林湊近袁晉鵬耳語:“徐華強自殺了!喻書記在市委門口等你一起去現場。”
袁晉鵬嚇得酒醒了一大半,匆忙和李中孚道別,隨車林林回市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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