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時光在此停留,請參透榮枯證悟生死的世外高人給周秋水講一講“君子不爭”的道理和忍耐的哲學,或許周秋水的後半生能夠改變。可惜,生活就是這樣,出其不意橫生枝節,惹得你任性負氣,方寸大亂。性格天成,靠後天修煉,或能提升個人涵養,但情急之時,終究難免原形畢露。幾個月後,周秋水鋃鐺入獄,不知是否會想起陳寅恪的詩句“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市直機關準備提拔一批幹部。以前人事調整,市委一把手通常召集市長、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和市委組織部長先開一個預備會,徵詢意見,統一思想,謂之“書記碰頭會”。黃山雨上臺後,取消了書記碰頭會,代之以點對點的私下碰頭。先和市委組織部部長划算一番,然後和市長打一聲招呼,撇開市委副書記和市紀委書記。與市委常委會相比,書記碰頭會遊走在正式會議邊緣,卻極具殺傷力。你想,市委常委一般九到十一人,書記碰頭會定了調子,其他人要想推倒重來,顯然不大可能。但書記碰頭會是一個師出無名的會議,坊間對此一向詬病甚多。有些常委的牴觸情緒很大,說既然開了書記碰頭會,何必再開常委會?周秋水很鬱悶,喻四海時期,稍微大一點的事情便召開書記碰頭會,而自己沒資格參加。等你做了副書記,黃山雨又取消書記碰頭會。他想,召開書記碰頭會,他就能和黃山雨充分溝通,不至於在常委會上各執一詞,弄得面紅耳赤。
多年的從政經歷,徹底打磨了周秋水的棱角,變成了自己年輕時最討厭的那副模樣:遇事不動聲色、說話慢條斯理、逢人八面玲瓏。但這次在常委會上,他幾次着急上火,幾次強壓心頭怒火,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當黃山雨對提拔郭復周提出異議時,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擔任副書記以後,從宣傳部帶了兩個人過來。一個是十多年前就跟着他開車的司機老馬,另一個是郭復周。郭復周寫得一手好材料,人又活絡,做幾年新聞科長,結交了不少媒體“名記”。周秋水覺得自己身邊很需要這樣一個人,便把他調到市委辦公室擔任秘書二科科長。此次市委一名副秘書長調任市政協秘書長,市委辦公室一名副主任提任正縣級副秘書長,空出了一名副主任的職數。黃山雨的秘書幾個月前剛剛提拔做一科科長,不具備提拔副主任的資格。而郭復周有五年正科級的職齡,周秋水滿以爲論資歷論能力論民意提拔郭復周水到渠成。偏偏這樣一樁勝券在握的事情,也出了問題。市委辦公室推薦了兩名候選人,郭復周排第一位,綜合科科長華曉晨排第二位。
黃山雨慢悠悠地說:“我看,華曉晨更合適,敬業、有能力。郭復周也不錯,可惜來辦公室的時間短了一點,才一年。”
周秋水沒想到黃山雨會提出反對意見,馬上辯解:“郭復周雖然來市委辦公室的時間不長,但在宣傳部做了四年科長,都是在市委工作嘛。在辦公室表現很好,無論資歷、能力、人品、人緣都無可挑剔。這次辦公室組織民主測評,小郭遙遙領先排第一名。小華當然也很優秀,但羣衆基礎稍微差了點,得票數排倒數第三。”
書記和副書記的意見出現分歧,其他常委默然不語,會議出奇的安靜,似乎空氣都凝結了。周秋水彷彿看見一根筷子粗細的冰柱緩緩從市委秘書長陸行端的鼻子裡冒出,嘎嘣一聲跌落在桌子上,打破會議室死一般的寂靜。
黃山雨乾咳一聲:“秋水同志,我們被所謂的民主測評所綁架,完全按照得票排,那還要我們領導幹什麼。誰知道民主測評票有多少是因爲工作表現又有多少是因爲個人恩怨。再說,你是副書記,是不是姿態高一點,免得辦公室這些秀才們議論,說不做領導的秘書永遠都出不了頭啊。”
周秋水擠出一絲笑容:“山雨同志,如果事關我個人得失,無所謂,我這個副書記職務都可以讓出去。可我們站在小郭的角度想一想吧,他跟我來辦公室,倒是壞了他的前程,這也說不過去吧?即使留在宣傳部,他這次的機會也很大。”
黃山雨搖搖頭,一副不解的樣子,盯着陸行端:“陸秘書長,你是直接領導,又是市委常委,你的意見呢?”
陸行端看了看周秋水,又看一眼黃山雨:“我覺得兩個小夥子都很優秀,建議一起提拔。”
黃山雨沉下臉:“批發烏紗帽啊?和稀泥!”
陶得柳出來打圓場,儘管他甚至不知道郭復周和華曉晨哪個是方臉哪個是長臉:“既然有爭議,要麼放一放,過段時間再議。一來再觀察觀察,二來大家再商量一下,醞釀時間長一些穩當點。”
陶得柳顯然想做“和事佬”,通常來說,市委副書記跟着書記走,對着幹的極少,這種情況對陶得柳是一個機會,一個爭取周秋水成爲自己人的機會。不管怎樣,市長和書記的關係向來最爲微妙,往哪個方向發展的可能都存在。他覺得,在覈心領導中多一兩個談得來的人終究是好事。
黃山雨覺得再僵持下去,自己顏面盡失,只好同意陶得柳的提議,暫時把郭復周和華曉晨擱置一邊。這個事情不像輕紡城項目,真的搞舉手表決,其他人會很爲難。畢竟觸及周秋水的切身利益,誰願意選邊站呢?何況,市長出面和稀泥,也得給點面子。
周秋水很窩火。他或許不知道,黃山雨比他更窩火。這是他們之間第二次因人事調整發生爭執。而黃山雨負責市委工作一年多來,大大小小的人事調整隻有四次。他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和黃山雨尿不到一壺去呢?真是所謂的氣場不和嗎?
說起來,他和黃山雨還是老熟人。當年,他擔任團地委副書記,而黃山雨在隆興市擔任團市委一把手。後來,他做團地委書記,黃山雨提拔做了團省委副書記,工作中有不少接觸。在他的記憶中,他和黃山雨的關係談不上多麼親密,卻至少沒什麼過節。黃山雨擔任市長期間,他特別注重平衡書記、市長的新聞報道數量,以免黃山雨心生怨恨。他知道,有過共青團工作經歷的領導往往看重宣傳工作,對能否在媒體上拋頭露面比較在意。黃山雨擔任市委一把手後,他極力維護黃山雨的權威,但黃山雨似乎不領情。有什麼事情大多和別人通氣,把他晾在一邊。上次在常委會和黃山雨發生爭執,是因爲人事調整涉及到市社聯主席,而他這個分管黨羣的副書記事前竟然毫不知情。儘管如此,在黃山雨的堅持下,他還是妥協了。可是,這一次,事關郭復周,他覺得你黃山雨怎麼就不能讓一步呢。黃山雨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怎麼寧願爲了一個小科長不惜開罪一個市委副書記呢,這是不是太狂妄了?!他再一次深切感受到黃山雨內心的深不可測。白居易的《太行路》寫得多好啊,“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但不管如何,這次他拿定主意,決不妥協,華曉晨可以上,但前提是郭復周必須上。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樣做,決不僅僅是爲了郭復周。多少人在看戲啊,此役一敗,還有誰把你周秋水放在眼裡呢,你周秋水還有立錐之地嗎?活在這個組織體系裡,該爭的就要爭,否則在這個叢林中你會一步步被擠到牆角,直至漸漸喪失生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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