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省附屬醫院,梅和平被送進重症監護房,王四蓮傷勢不重,住普通病房。梅亦樂發現,縣政府拆遷辦的幾名幹部早已抵達醫院,幫着辦理住院手續,交付住院預付款。看着他們一副忙裡忙外的樣子,梅亦樂一時有了錯覺,覺得他們像自己的親人、朋友,很難和幾個小時前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聯繫起來。他獨自坐在病房的一角,不時拿出手機刷微博。可惜他發出去的微博沒有多大反響,有幾條零零星星的評論和轉發,卻並沒有得到預期中媒體和“網絡大V”的響應。微博世界其實就是現實的翻版,人微言輕。沒有網絡大V的關注和轉發,你說的話就像一個屁,立馬無影無蹤,最多你身邊的人能感受到一股異味。他納悶,咋這人命關天的大事就是沒人注意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哪天你們遇到這樣的倒黴事,老子也不管了。但不管如何,微博是唯一能發聲的東西了,他從微博裡找出一摞大V賬號,然後逐個@發送出去,這是自媒體時代給他帶來的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一個氣質儒雅的高個子年輕人來到病房,送來一束鮮花和一個果籃。梅亦樂覺得奇怪,年輕人說:“我是在微博上看到的。”然後把梅亦樂帶到樓下花圃。見梅亦樂一副如墜五里雲霧的樣子,又解釋說:“是珠江夜航船委託我來看你們。”梅亦樂大喜過望,“珠江夜航船”出手了!他知道,“珠江夜航船”是南方一家都市報的首席記者,又是擁有六百多萬“粉絲”的網絡大V,其影響之大可想而知。高個子年輕人解釋說,“珠江夜航船”故意沒有轉發梅亦樂的微博是不想驚動平安縣的領導,以免對方阻撓採訪和調查。說罷,把“珠江夜航船”的手機號碼留給梅亦樂。
“太好了!”梅亦樂高興得叫出聲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撥通“珠江夜航船”的手機,就接到梅亦欣帶着哭腔的電話:“爸爸不行了,快來!”嚇得他趕緊跑上樓。到了重症監護室門外,隔着玻璃,他看到幾名醫生正在裡面忙碌。多參數監護儀顯示這裡正在進行一場生死博弈。脈搏數在不斷下降,血壓在不斷下降,心電圖在激烈震盪,先是大起大落的曲線,接着是一條近乎水平的直線。他的心驟然收緊,不顧一切地衝向監護室的門。
醫生打開門:“我們盡力了,你們進來見最後一面吧。”
梅亦欣聽罷,哇的一聲哭了。
醫生說:“你們剋制一點,最好別讓你們媽媽知道。要不然,怕她不配合治療。”
梅亦樂再看監護儀,只見脈搏數、血壓數直直地落下去,很快變成了零,而心電圖的曲線變成了一根直線。爸爸死了!一生孤苦無依、堅強、勤勞的爸爸死了!梅亦歡、梅亦欣嚎啕大哭,悲痛欲絕。
梅亦樂抹去眼淚,掏出手機,圍着爸爸的遺體拍幾張照片。然後把圖片和文字發到微博上,@十多家媒體和網絡大V,當然其中少不了“珠江夜航船”。接着,他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撥通了“珠江夜航船”的手機。
大V是渾厚的男中音,梅亦樂想象對方肯定長着一張飽經滄桑的臉、一雙犀利的眼睛。大V說,你把前因後果詳細告訴我吧——你必須對事件的真實性完全負責,我要錄音。
第二天,梅和平自焚致死的消息成爲國內幾家門戶網站的頭條。於是,病房驟然熱鬧起來,全國各地的記者蜂擁而至。梅家姊妹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吃飯的時間。網站和紙質媒體上的各種深度報道接踵而至,梅亦樂微博“不亦樂乎”的粉絲呈幾何級數增長,短短几天竟然達到了十幾萬。
陳文勝、方抱陽如夢方醒,怎麼把媒體忽視了?他們太大意,太小看梅家了。
然而,這個時候,他們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陳文勝讓樑克雄帶着拆遷辦、城管局、公安局、宣傳部的一幫人趕到醫院。他們肩負的重擔,一是攔截、收買記者;二是把梅和平的屍體運回平安,避免梅家“挾屍要價”。白天,他們以一對多,寸步不離陪着各路記者,好酒好菜紅包伺候。深夜,等記者們回了賓館,他們開始強行把梅和平的屍體運回平安縣。面對人數衆多的“搶屍隊伍”,梅家兄妹做了一些無效的抵抗,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把梅和平的屍體擡走。
樑克雄暗自得意,事情進展順利,一切在掌握之中。他哪裡知道,“不亦樂乎”和“珠江夜航船”正把他們“搶屍”的一張張圖片發佈在微博上,是實打實的“微博直播”。
陳文勝一覺醒來,才發現平安縣再次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各大媒體不僅詳細報道了“搶屍”的前因後果,還把“珠江夜航船”微博直播的文字、圖片附在文中。也許在他們看來,微博直播“搶屍”比“搶屍”本身更有新聞價值。與此同時,由“不亦樂乎”原創、“珠江夜航船”評論並轉發的這些微博正在被瘋狂地轉發,短短十幾個小時轉發量已過百萬大關,而且數字還在不斷刷新。他突然有了四面楚歌的惶恐感,似乎聽到了無數的唾罵聲:狗官!你這個逼死人的狗官!當然,這種惶恐感不僅僅源自內心的不安,還有對事態發展失控的擔心。他擔心,在這種鋪天蓋地的輿論壓力下,省委、市委領導會漸漸失去公允評價整個事件的耐心。他清醒地認識到,政壇是一個殘酷的地方,有時候讓你下臺,不是因爲你的錯誤有多大,而是形勢需要你下臺。媒體不一定能夠成就你,但千萬不要小看它的破壞力。尤其多家主流媒一齊發力時,如同一支威力十足的弓弩隊,萬箭齊發,讓你無處可逃、無處可藏。直到有人被追責了、下臺了,這些媒體纔會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揮手離去。他的腦海裡不時浮現出一個場景:廣袤的草原上,一隻羚羊被一隻獵豹撲倒,緊緊地咬住了喉管。
很快,他接到黃山雨的電話。黃山雨責怪他“在信息時代幹了一件低智商的傻事”,即使幹,也要看住“不亦樂乎”嘛。你在醫院強行搶屍,人家在網上微博直播,這不是讓網民看大戲嗎?這件事情影響太惡劣了,現在網上的評論是一邊倒地大罵政府和黨,民意洶洶哦。上官書記很生氣,你們要有承擔責任的心理準備,市委肯定要在合適的時候做出處理。
放下電話,他的嘴角揚起一絲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領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看來,自己在平安工作的日子屈指可數。想想在平安縣工作這麼多年,自以爲辦了不少實事,自以爲政聲還好,誰能想到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平安縣主要領導“出生入死”的宿命,以這種方式謝幕。他想起自己的職場經歷,從地區教育局的普通幹部幹起,副科長、科長、師範學校校長、地區教育局副局長、地委政研室主任、縣長一步一步幹過來,歷經二十六年的打拼,走過多少溝溝坎坎好不容易纔當上縣委一把手。現在,萬丈高樓一腳踏空……。他又想到方抱陽、樑克雄。如果追責,他和方抱陽肯定要承擔領導責任,方抱陽少年得志,摔跟頭後坐了七、八年冷板凳好不容易纔恢復元氣,現在又惹麻煩,也算仕途坎坷。樑克雄倘若不貪圖縣委常委這個頭銜,轉任分管工交、城建的副縣長,哪裡會和這件事沾邊?人啊,禍福難料。有時候,你覺得你往上面爬了一步,豈知暗藏兇險,是走向毀滅的一步。現在,當官太難!不用向農民催繳農業稅鄉統籌村提留了,也不必爲幾個稅收的事情發愁了,可是拆遷問題、環境問題、還有多少從天而降的網絡輿論問題。信息時代,就是一個打破信息壁壘秘密越來越少的時代,就是把官員儘可能曬在太陽下的時代,就是讓一個一個網民抱團作戰對付大佬的時代!
他似乎看到自己和方抱陽、樑克雄、張強站在空曠的四戰之地,成爲一個個靶子,隨時可能有利箭向他們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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