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盛了碗,宋安七上樓去。
陸子翊還是貴妃椅上躺着,宋安七以爲他是生氣了才故意在廚房那麼說,她蹲下扶他起來吃飯,看見他一臉冷汗,心口抽了下,“通知張醫生了嗎?”
“已經在路上了。”他直起身,伸手去拿湯匙。
宋安七把碗移開,吹了幾口,舀一勺喂他。睇着他眼神淡淡地,她咬了下脣問,“你……生氣了嗎?”
陸子翊漫不經心勾了勾脣,“沒有,吃飯吧。”
他否認這麼快,宋安七更覺他是生氣了。不可一世的他,應該是第一次被人說成不在乎的東西。
就和那一晚他把她說成東西,她同樣感覺不快。
宋安七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好專心喂他吃完早餐。搬了張椅子到他手邊,放他的筆記本和鍾虎去公司取回來的文件。取了溫水讓他吃下藥,張醫生來時,她正好下樓。
李姨把中藥材都買回來了,她開始照着外公以前找來的單子給他熬湯。很早之前,爸爸也就是喝這劑藥湯治癒了他十幾年的老胃病。
藥湯熬好,已經過四個小時吃完午餐後。陸子翊午睡醒來,又重新熱了一遍。看在那碗湯的份上,陸子翊緩和了臉色。
他的這場胃病延續了四天,纔有所好轉。
四天來,宋安七足不出戶,陪在身邊照顧,漸漸地,又似乎刻意地,把先前的間隙擱置在了一邊。唐花枝上門探過一次病,說她和陸子翊最近怎麼老出事,不如去郊外寺廟裡燒個香拜一拜。
也是,從那場車禍之後,似乎就沒有太平過。宋安七不迷信這些的,聽花枝說起來也覺得邪門。送花枝上車的時候,約了時間,想去燒個香尋個心理安慰。
怔怔看着爐子上的火,宋安七捂着嘴打了個呵欠。
陸子翊病好第一天上班,早上七點多手機就響個沒停,她最近輕微的神經衰弱,醒了再翻來覆去也睡不着。
窗外天陰沉沉,烏雲壓得很低,昏昏沉沉,狂風把玻璃吹得哐當響。廚房白熾燈明晃刺眼,宋安七突然一陣心跳很快。加藥材的時候,端着瓷盤的手莫名地發軟,哐當掉落在地砸成碎片。
巨大的安靜裡,宋安七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慌亂急促。捂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幾口,她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殘片,心緒不寧。
一切都預示着不好的徵兆,直到去上班的陸子翊突然出現在廚房裡。
“跟我走。”
他抓住她的手,飛快帶她上車,彎腰替她繫好安全帶後,疲倦地閉目靠向座椅。
鍾虎發動車的瞬間,宋安七總算知道他爲什麼要給她繫上安全帶。鍾虎踩下油門再沒鬆開腳過,一路上闖過無數紅燈。
“去哪兒?”聲音出口的時候打着顫,宋安七不安地看着他冷峻的臉。
陸子翊緊繃的脣角抽搐了一下,眼神憐憫看向她,“醫院,外公病危,目前在急救。”
他說一個詞,停頓一下,慢慢給她緩衝的時間。宋安七心口一滯,腦子裡轟地一下彷彿炸開了煙花。
醒過來時,人已經在醫院,醫生給家屬下來了第四張病危通知書。
突然性腦溢血,社會新聞報道里裡多少老年人突然病發倒下,兩三個小時人就去了。宋安七醒來小腿發軟站不住,陸子翊找護士要了輛輪椅,把她推到手術室前去等。
楊強蹲在手術室外門檻邊,每有一張牀推出來就起身去看,直到後來眼神越來越絕望。他死活不肯告訴她,外公怎麼就突然病發,明明在安康外公每週都有例行檢查。
搶救了一夜,人搶救活了。當天晚上醒過來了一會兒,再度高燒昏迷。不停地高燒、退燒,反覆十天,外公再沒醒來。
外公曾經的下屬和他帶過的學生陸陸續續來醫院看過,但更多的時候,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她和楊強兩個人,晚上多一個陸子翊和鍾虎。還好她和楊強沒力氣說話,不覺得有多冷清。
捱到第十天,病情突然再度轉危。宋安七幾乎麻木地,跟着去手術室。
手術從清晨做到了晚上,陸子翊下班,從公司過來的時候搶救還沒結束……
陸子翊晚上才結束了一場飯局,叫鍾虎打包了兩份甲魚湯帶來醫院。
這十天宋安七守在醫院,寸步不離。每餐楊強去醫院外餐廳打包回來,菜品一般,她吃得很少,瘦得幾乎脫形。一中型樂扣盒的甲魚湯是她這些天吃過最大的量,還是被陸子翊半強迫半勸吃下的。
不是她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在醫院裡每一天都是虛浮着,坐在病牀前看着昏迷的老人,不自禁總想起從前住在公寓那段日子。
那時候爸爸還只是學院辦公室秘書,外公第一次退休在家。楊強執意跟着他,留在這個少了女主人的家裡,做飯洗衣陪她玩兒。那時候爸爸還沒有老不在家,外公身體還很硬朗,常讓她坐在肩頭抓蝴蝶。他很喜歡挨在她臉龐笑,粗獷的笑聲總是惹得她哇哇大叫。
其實外公那時不快樂,好幾次半夜起來去廁所,她看見外公坐在客廳裡嘆氣,旁邊爸爸低聲勸他,可他一徑搖頭。
她五歲多,還不太懂,只是看着外公的樣子覺得他很難過。
可是在她面前,外公和爸爸從來沒有表現出來,他們花了很多的時間陪她,極盡一切的手段寵她,容着她放肆。外公會下着暴雨的半夜出門走遍全城,只因爲她睡不着想吃冰糖葫蘆。外公會在她生病發燒鬧小脾氣時,笑着任由她一下下把他的臉拍得通紅。
長大懂事方體會了他們的良苦用心,那年媽媽剛過世,怕她孤單外公託了關係提前退休回家陪她,一陪陪了五年時間,直到她小學三年級學習進入正軌,老人才又回到了他最愛的調研部門。
那五年,是人生當中最純粹最簡單快樂的時光。
外公總說,等她慢慢長大,會有美好的世界等着她。
可是他和爸爸都沒有告訴她,有一天他們會倉促地離開,世界再大卻沒有他。
除了睡覺的時間,宋安七連眼睛都不敢閉。她害怕會像爸爸去世時那樣,來不及和外公道別。
楊強說前幾個月外公很早就知道爸爸出事了。往常宋院長工作再忙在國外回來不了,也會每週給老爺子一通電話。有天他沒把老爺子看住讓他出了門,然後那天老爺子從學校回來,就病發了。
老爺子神智很清醒,沒有老年癡呆。
他裝作糊塗錯認人,只爲了提醒陸子翊這樁婚姻的緣由,要他一句對她好的承諾。
老爺子常常嘆氣,怕他撐不了太久,怕她以後一個人孤苦伶仃會受欺負。
從小到大,對她,他始終用心良苦。
楊強想起來某天夜裡,老爺子坐在客廳裡看着小丫頭小時候的照片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在他以爲老爺子睡着的時候,老爺子忽然嚴肅地問他,你說我走的時候把七七也帶走怎麼樣?有我老爺子陪着,陰間的路不難走。她活着,我死都不安心啊。
老爺子說那話時,眼睛通紅,表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認真。他不怕死,他只怕活着的人不好。
宋安七想起她和陸陳慧娟吵架進而和陸子翊冷戰留在安康那次,離開前外公說的話。
他說,也許她爸是對的,他太慣着自己了。偶爾吃點苦,不算壞事,下半輩子的路得靠她自己走。外面的人不會無條件包容她,難免會有委屈的時候。能忍則忍,忍不了她也不能逃。她是軍人的後代,屬於自己的責任,再重她也要扛着,她必須要學會受委屈。
那時她被他的嚴厲嚇住,甚至微感委屈。
現在想來,他是在擔憂她的未來,而其實他是最捨不得她受委屈的一個。
木然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宋安七拉下陸子翊袖角,“你早點回去吧。”誰也說不清楚,外公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她自己也就只待醫院裡,而他公司醫院家三處跑,她怕他又累出胃病來。
陸子翊反握住她手,“再說吧。”
他的手很暖,手心溫熱的紋路讓她貪戀地捨不得放手。
等了一天,希望越來越渺茫,連硬朗堅持如楊強都開始揹着她四處打電話準備後續事宜。宋安七心裡清明,只能等,從忐忑不安等到不願意接受。
夜漸深沉,時間彷彿被漸漸抽離,空氣攪得低沉粘稠,大家都睏乏了。
叮咚~!電梯門輕響,宋安七從陸子翊肩上醒來。
“三哥。”陸家最早來探望的竟然是老五陸雲維和老大陸祁峰。
陸祁峰面色沉斂,“劉老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宋安七收回看向手術室的目光,她困得很,一時搞不清東南西北。
“這就是宋安七嗎?”宋安七垂在身側的手,被一隻塗着丹寇修長柔軟的手捏住。宋安七錯愕地慢慢擡起頭,倚在陸祁峰懷裡的女人對着她微微一笑,“真嬌小漂亮啊。”
輕輕柔柔的嗓音,彷彿一顆圓潤的珍珠滾過心上,聽得心窩子一軟。
她是學過聲樂吧,尾音上揚的那麼一剎,真是動聽。
熱絡的語氣,聽在宋安七耳邊卻直覺有種諷刺的意味。她那麼美,完美得仿似中世紀藝術家雕刻出的只一眼就令人驚豔的藝術品。她的微笑像是經過練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動人,不高一分不低一毫的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