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想不到徐爺爺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硬撐着,自是不信他的話,只管勸道:“您的臉色這麼難看,怎麼可能沒事……”
“真的沒事,”徐爺爺擡起撫着胸口的那隻手抓住林父伸向牀頭的手腕,眼神凌厲地說道,“我說沒事就沒事,我自己的身體什麼情況當然只有自己最清楚,而且,你應該放心纔對,我現在不爲別人,單就爲了凝梅,我也不可能去逞強。”
徐爺爺最後這句話頗有說服力,林父自然知道徐爺爺跟徐奶奶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尤其現在的狀況,這對老夫妻除了擁有彼此之外,似乎還真沒剩下什麼了,沒辦法,他只得頓住手,卻沒想好要不要收回去。
“好了,拿回去吧!”徐爺爺嘆了口氣,鬆開林父的手,隨後,忍不住轉頭瞪了於爺爺一眼,“就你能折騰,每次見到你,都被你氣得只剩半條命!”
林子航直到此時,才感覺到氣氛有所緩解,雖然還是很疑惑徐爺爺跟於爺爺說話的語氣,並不像是氣得不行的樣子,可總算不至於那麼尷尬了。
“嘿嘿,我不是想再做最後一點兒努力嘛!”於爺爺用尖細得像雞爪子似的手指撓了撓腦門,煩躁地甩甩頭,“你呀,就是太迂腐,這麼多年了,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去去去,我迂腐了這麼多年,哪能因爲你幾句話就長進的?”徐爺爺舒展了眉頭,脣角的笑意倒是有種發自內心的感覺了。
“老徐,你這是何苦呢?”於爺爺還是心有不甘,依他的行事風格,斷是不肯就這麼認下命的。
“都說了就這樣吧,你就別廢話了!”徐爺爺氣得忽地坐直身子,瞪圓了雙眼,看意思是打算跟於爺爺好好理論一番了。
“撲通”林父在兒子沒起來的情況下,也不管兩位老人再說什麼了,只管隨着他跪了下來,半低着頭,聲音清晰且又凝重,“徐老,您對林海的知遇之恩沒齒難忘,但是,我們又幫不上什麼忙,所以,這個罪理應我來賠!”
林父說着話,雙膝跪着往後挪了兩步,彎腰低頭,竟是行了跪拜大禮。
林子航一看父親這麼做,有些發毛,卻不敢說什麼,出於孝心,也只得跟着他跪拜。
“你,你們這是幹什麼?”徐爺爺沒料到林氏父子會來這一招,不由得愈加看於爺爺不順眼,用手點着他,“你呀,你呀,淨添亂,嚇唬孩子們幹嘛?還不快替我扶他們起來?”
“好好好,我扶,我扶還不行嗎?”於爺爺急忙站起身,彎下腰,邊一隻手一個抓住林父和林子航的胳膊,邊笑道,“我這是跟你們開玩笑呢,看不出來嗎?真是實心眼兒。”
“我們沒有開玩笑!”林父挺直腰板,卻沒有起來的意思,他擡頭望向於爺爺,眼神執着、堅定,“於老,林海沒有大的本事,若說造福百姓,做得還遠遠不夠,但是,從政多年,倒也算得心胸坦蕩,我的兒子同樣平庸,沒什麼作爲,只不過,都只求個問心無愧,而且我家兒媳婦……”
“知道了,你家兒媳婦更是個了不起的奇女子!”林父的話說得於爺爺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很是不舒服,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轉臉望向徐爺爺,報怨道,“還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什麼樣的師傅帶出什麼樣的徒弟,這個林海呀,跟你一樣固執!”
“小心駛得萬年船,他事事嚴於利己,寬以待人,才保得他從政這麼多年來,連一樁捕風捉影的混帳事都沒發生過嘛!”徐爺爺望着林父,滿臉的得意,這是他帶出的最出色的人才。
“罷了,咱們終究是老了,年輕人的事,操不了心了,既然如此,這篇兒掀過,林海,小航,你們起來吧!”由於剛剛林氏父子都不肯起來,於爺爺只得再次手上用力,招呼他們起身。
至此,林海還是看了眼徐爺爺,得到他鼓勵的目光,才朝兒子點點頭,順着於爺爺的手勁兒站了起來。
林子航起身之後,一挺胸膛,才感覺到後背一片冰涼,看來,在不知不覺當中,他還是冒了虛汗,他倒是不像父親那般,有着諸多的顧慮,只不過,如果因此事害徐爺爺發病的話,他的心裡難免過意不去。
眼角餘光瞥見,林子航察覺到父親同樣悄悄鬆了口氣的樣子,不由得暗歎,官場如戰場,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這個於爺爺,也不知道是試探,還是真心想幫徐爺爺。
“老徐,你真想好了是嗎?”於爺爺眨着三角眼望着徐爺爺的臉,眼裡隱含的東西照舊意味不明,“我今天過來,可是因爲擔心你……”
“想好了,老於,咱們都一把年紀了,難爲你還有這份熱忱,我心領了!”徐爺爺的目光坦然、真誠,“別看咱們平時聯繫不多,可是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他再不濟,也算是個獨立自主的孩子,他寧可選擇逃亡,都不肯回來求我,這個兒子,說他愚蠢,真是愚不可及;可若說他有骨氣,也算是吧。
呵呵,都過去了,我現在的身體,多活一天都算是賺到,何必讓他再……”
“老徐……”
“徐老……”
“徐爺爺……”
三個聲音一起響起,自是孫爺爺和林父、林子航,他們當然不想老爺子把這麼傷感的話說完。
於爺爺聽了,倒是沒吭聲,只不過,臉色有些不大好,他不自然地笑笑:“你說得也對,其實我就是想着,既然咱們都這個歲數了,肯定等不到他刑滿釋放了,再不走捷徑……”
“我一輩子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能頂飯吃啊?”於爺爺的三角眼瞪起,打斷徐爺爺後面的話,“我知道你那點兒假清高,說實話,名譽算個屁?如果能在你活着的日子裡有兒子承歡膝下,那才叫福氣呢!”
“我知道,可惜,我偏就沒那個福氣,也不想強求了!”徐爺爺別過臉去,林子航從側面只看到老爺子的雙眼快速眨動,想來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吧。
“老徐!”孫爺爺的聲音有些虛,他是瞭解老友的,卻不甘心,“其實也不是多難辦的事,又過去這麼多年……”
“你也跟着犯糊塗!”當徐爺爺轉過臉來時,雙眼發紅,已經明顯有水汽氤氳着,一時半刻都驅散不開,“咱們相交多年,你還不瞭解我?你就這麼盼着我到死都不得安生嗎?”
“可是,你這個兒子,費勁巴力地找回來,除了給你添堵之外,哪裡帶給你一丁點兒的好處?你這麼做,圖的是什麼?”孫爺爺其實是替老友感到不值,早知道是這個結果,都不如壓根就當他死了,還可保住晚節呢。
“公諸於衆,只爲了心安理得,”徐爺爺淡然地笑笑,“你們也不用說我假清高,當年的事,我應該負的責任太多了,所以,只有看到他最終徹底安穩下來,我才得以踏踏實實地活剩下的日子,這種心情比解脫雖說差了點兒,可是,這麼多年,我好像就昨晚睡了個好覺,看到他,他們也過了二十多年好日子,我覺得,我也對得住他們了。”
說到後來,徐爺爺的話語分明充滿了傷感,可眼裡的淚水轉了幾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也許那句話說得對,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果然是個堅強的人。
“那個女孩子……”
“哎呀算了,老孫,今天的事,要不是你非拉着我過來,我還真不願意管呢,放着家裡的小曾孫不陪,我來湊這熱鬧幹嘛?走了走了,老徐,你好好養病,等你再好些,咱們開一桌,好好……好好吃一頓。”
看樣子,於爺爺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個好酒之人,當說到第一遍“好好”二字之時,手上自然擺出舉杯的動作,卻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經喝不得酒了,不得不臨到嘴邊,把“喝”字換掉。
“算了,等我緩緩吧,”徐爺爺倒也實誠,坦言道,“這個打擊,怎麼也得讓我慢慢消化消化。”
“行啊,你消化我不反對,但你可得把身體保養好,我等着你消化完了,咱們還得聚會呢,你可千萬別爽約。”於爺爺的“爽約”二字說得委實讓人心酸,到了他們這個年歲,爽約就意味着天人永隔了。
“你少胡扯了,今天帶你過來,我就爲了給老徐解個悶兒,你可倒好,除了添亂,什麼事都沒做。”孫爺爺終是被於爺爺的話說得有些惱了,忍不住當衆訓斥道。
“哎呀那有什麼?這是老徐不同意,否則,根本就不難辦嘛!”於爺爺還是不大滿意的,聽到孫爺爺指責,他難免又嘀咕了一句。
“行了行了,就這樣吧,你還是回家看曾孫子去吧。”孫爺爺也拿於爺爺沒辦法,這人的嘴巴一向毒得很,得理不饒人,沒理辯三分,到哪裡都不吃虧不說,最氣人的地方還在他從來不認爲自己的想法有錯,想到,就說到做到,很少顧及他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