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族之所以被大周王朝當做異類,並且有天下武者見邪必誅的說法,除了那些流傳在王朝內有關於邪族嗜血的傳說,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信仰不同。
大周王朝信仰的是被供奉在神殿山上的神,認爲是神制定了法則,給了他們生命,賜予他們五穀糧食,幫他們開闢武道之路。
而邪族信仰的卻是血祖,他們認爲血液是人類身上最寶貴的財富,所以大都殘暴嗜血。
事實上近幾百年來邪族與大周王朝的交集並不多,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並沒有真的見過邪族,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於王朝內流傳的那些傳說。而他們篤信不疑。
所以當葉衝說出自己不信仰神的時候,姬洛洛纔會如此震驚,甚至隱隱露出一絲敵意,她理所當然的認爲,你身爲大周王朝的子民,不信仰神,難道信仰的是邪族所崇拜的血祖?
據說幾百年前,邪族最後一次滲透大周王朝的時候,就有不少王朝的子民被他們異化,成了異教徒。
葉衝沒想到姬洛洛會有此反應,不禁搖頭苦笑,道:“你想哪裡去了?信仰這東西又不是非黑即白,不拜神就得拜血祖?”
聽聞葉衝的話,姬洛洛臉上的謹慎收斂了幾分,不過那水潤的眸子還是保留了一絲警惕,問道:“那你信仰什麼?”
葉衝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如果非得挑個信仰的話,我信仰自己。”
然後他的手又向外一翻,指着頭頂的星空,繼續道:“我也信仰這宇宙。”
“我認爲這世間唯一的法則,就是宇宙法則,而我們都是宇宙中渺小的一粒塵埃,而武道,就是我們壯大自己,讓自己這裡塵埃發光發亮的途徑,無關乎神,也無關乎什麼血祖妖魔。”
“宇宙法則應當是非常玄妙而且神秘的,就像除了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在同一時刻,應該還有其他的千千萬萬的世界存在。”他指着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星說道:“就在那裡,或許就有着和我們一樣的生命,而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那些生命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同樣的一顆星星而已。”
“那裡也有人類,也有各種動物,也有可能……會有高樓大廈,有裹着鐵皮和四個輪子,靠着大自然的物質資源驅動,跑起來比馬還要快的交通工具。”
葉衝回憶起了前世居住的地球,回想着自己異世爲人的命運,看着星空的眼神也不禁充滿了迷惘和敬畏。
在這一刻,他像是在課堂上給學生普及科學知識的教師,在姬洛洛眼裡,卻是個十足的神棍。
不過姬洛洛卻被他所形容的那個世界吸引住了,雖然覺得天方夜譚,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聽下去。
只聽葉衝繼續說道:“那個世界或許不修煉武道,但是他們同樣有着在宇宙法則下可以讓自己發光發亮的途徑,他們可以憑藉智慧,製造出威力不亞於武者的兵器,強大到可以橫跨高山大海,毀滅千萬裡之外的一座城池。他們一代又一代地學習先人留下來的智慧和經驗,並不斷創造出更爲先進的工具,幫助他們認知和探索這個神秘的宇宙。”
“他們與我們相同的就是,我們都是生而渺小,卻可以依靠着自己的努力,使自己變得強大,這就是宇宙法則。這法則凌駕於一切,卻並不爲任何人或者任何勢力服務,在宇宙法則面前,沒有特權階級,沒有高低貴賤。衆生皆平等。”
葉衝在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另一片星空之下,說出了積鬱在胸中已久的一番話。
自從他在這個世界醒來,前世的記憶就如同被掩埋在心底的一處寶藏,那是他另一半靈魂的源頭,而他只能默默地選擇一點點適應這個世界的一切。以至於有的時候他會冒出些不着調的念頭,前世的那些經歷和記憶,是真實還是虛幻,還是現在的他,身處夢中?
莊周夢蝶,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當然,他並沒有沉浸在這種莊周夢蝶的感覺中,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只不過是因爲孤獨罷了。
就像一個身在異鄉,沒有可以掏心窩子傾訴的朋友那般的孤獨。無論是父親葉重樓,還是朋友北堂墨,如果聽了他的話,大概都會認爲他的腦子有病吧。
而現在,在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秋天,在頭頂的星空之下,藉着暢談信仰的機會,他向姬洛洛隱晦地傾吐了自己對命運的認知,以及對前世的緬懷。
同樣也通過這一番心聲的傾吐,葉衝正式向前世的自己揮了揮手,表示告別。
而姬洛洛,此時正皺着眉頭沉浸在葉衝的描述中,想象着他口中的那個世界,思索着他口中的宇宙法則。
這種新穎而又新奇的東西,往往是最能吸引人的,尤其是一直封閉在固有的世界觀中的姬洛洛。
她像個小女孩一般,蹙着眉頭看着浩瀚的星空,絕美的容顏在月光的霞輝掩映下,透出幾分可愛的稚氣來。
她以前只以爲神纔是最神秘和偉大的,而現在,她也有些想往那神秘的宇宙,那浩瀚的星空。她遽然發覺,原來除了神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同樣是非常神秘的存在。而葉衝說他並不信仰神,似乎也並不算什麼過錯。
如果神知道她此時的想法,肯定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然後一腳踹在膽敢忽悠堂堂聖女的葉衝的臉上。
“這就是你拒絕跟我去神殿的理由?”
良久,姬洛洛回過神來看向葉衝,“你其實主要是不喜歡神殿的高高在上,不想讓自己向任何冠以高高在上的名頭的事物低頭吧?”
身爲聖女,姬洛洛很聰明,她能想明白葉衝那句宇宙法則之下,沒有特權階級,沒有高低貴賤,衆生平等的意思。
在他看來即便真的有神,那麼神也應該是和衆生一樣平等的吧?
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和想法,讓姬洛洛對葉衝又有了新的認識。
葉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笑着說道:“我以前一直篤信一句話,叫做人定勝天,但是現在,我覺得天道無常,很難參透。但是這並不代表着,我必須向它臣服!”
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揚起,清澈的眸子裡面似乎有一種光芒,可以與夜空上的星辰爭輝!
姬洛洛記住了他此時的模樣,然後她起身,看着葉衝道:“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再勸你跟我去神殿,你也的確不適合成爲神的守護者。至於你的那些想法,很新奇,但是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只希望你在以後的道路上,可以憑藉你那大無畏的認知,對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上。最後,剛纔的那番話千萬不要再對別人說起,否則的話,可能會給你帶來災難。”
葉衝點了點頭,嘿了一聲,道:“就當做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吧。”
姬洛洛的心房,似乎被他這一句話撩撥地輕輕一顫。
身爲聖女的她,一直都被人捧在高高的位置上,似乎她天生就是高貴而不可親近的。
同樣的,一直處在這種身份中的她,沒有真正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也經常會陷入孤獨,只不過她並未發覺,只當是自己的使命。
而今夜葉衝與她的對話,似乎是給她開啓了一扇窗戶,讓遺世獨立的聖女,也可以拋開身份,與衆生平等,可以像普通人那樣,有朋友,然後有朋友之間的秘密。
只是很可惜,她與這個朋友,馬上就要告別了,而且在接下來的漫漫人生長路中,有可能再也不會有交集。
她以後還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聖女,而葉衝,不過是衛國一個普通的武者,他放棄了進入神殿的機會,也就放棄了以後與自己再次產生交集的機會。
就像貧民窟的少年永遠沒有機會接觸公主,就像……癩蛤蟆永遠不能與白天鵝並肩翱翔。
原本起身就要離去的姬洛洛,此時竟然生出一種離別的傷感來。
有的離別,是爲了下一次的相見,而有的離別,是後會無期。
“貞子是誰?”
姬洛洛忽然向葉衝問道。
她記得自己剛纔來到院落中的時候,他說自己像貞子來着。她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此時,也許是爲了可以多留下一會兒,可以多說一句話,可以再多看一眼,多一點回憶,她想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弄清楚。
然後葉衝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該如何跟這個異世界的姑娘講述一個恐怖電影中的人物?而且那個人物還是一個猙獰恐怖的女鬼?
於是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眼中閃爍着狡黠的目光,道:“等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告訴你。”
“下次見面?”姬洛洛愣了一下,然後便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她自然不認爲他們真的還有再次見面的機會,只是倘若把這個當做一個念想,哪怕不再見面,也可以有一個彼此不輕易遺忘對方的理由。
“好,那你要記着,下次見面的時候要告訴我。”
姬洛洛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珍重。
葉衝的心中也清楚,今夜一別,自己很難會有機會再次遇上這個可以傾吐心聲的女子,也很難再有這樣可以緬懷前世的夜晚。
他看着那個站在月光下,被秋夜的涼風吹襲着長髮,絕美的容顏上帶着一抹哀傷的女子,他忽然抿嘴一笑,道:“我覺得我們的告別,還缺少一些儀式感。”
“儀式感?”
就在姬洛洛還沒有完全領會葉衝意思的時候,她就看到葉沖走近她的身邊,然後伸出雙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肢。
葉衝抱住了姬洛洛。
而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被同齡男子擁抱過的神殿聖女,她本有着從葉衝的懷抱中掙脫開,甚至動用真氣震傷這個膽敢侵犯自己的傢伙的實力。
但是她沒有那麼做。
因爲葉衝的眼神,清澈無比,沒有絲毫侵犯的意味在裡面。
此時葉衝的個頭比姬洛洛還要略微低一點,他湊到姬洛洛的耳畔,嗅着她身上的清香,道:“這也算是我們之間的道別方式吧,只此一家哦!”
他的氣息噴吐在姬洛洛的面頰,後者的臉蛋泛紅,心跳都加快了許多。
然後葉衝鬆開雙臂,退了一步,道:“珍重。”
“你也是。”姬洛洛面若桃花,絕美的容顏更多了幾分靚麗的光彩,然後她轉身,躍上了馬背。
小白在院落中輕輕嘶吼一聲,然後驟然展開雙翅,沖天而起,在夜幕中化作一道白虹,遠去。
院落中,葉衝迎風而立,看着那道漸漸消失的白虹,似乎聽到了一聲少女的嘆息。
他擡起手臂,看着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柄木劍,輕輕呢喃道:“真的不會再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