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這孩子,幹嘛非逼得我把這些醜話都說出來?”望着雲莙含笑的臉龐,包夫人拿出手絹不斷拭淚,“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大姑娘爲什麼要這麼做?她明知丞相府是我女兒國所有機構中人事關係最複雜、派系爭鬥最裸的地方,連最長袖善舞的前任丞相都因此而心力交瘁地提早退休,可大姑娘她卻挑了你這所有姑娘裡最怕麻煩的懶丫頭,讓你去接最難處理的爛攤子!”

“瞧瞧你,六姨,多典型的護犢子心態啊!”雲莙望着她呵呵一笑,“大姐之所以會這麼做,自是想在這個任命誰當丞相都只會成爲箭靶的非常時期,讓身爲皇家吉祥物、不學無術的我,給大夥兒演示演示何謂無爲而治啊!”

“什麼無爲而治?你根本是無動於衷!”聽着雲莙的說辭,包夫人終於破涕爲笑,“可我還是擔心——”

“總算笑了啊!真不容易。”望着包夫人的笑顏,雲莙一邊笑,一邊輕輕打斷他的話,“放心,沒事的。”

“可是……”

“沒有可是,六姨,反正你也明白,無論別人如何看待我,我全不在意,也不知如何在意起,十七年來,唯一會困擾我的只有一件事。”徐徐放下手中的茶碗,雲莙拍了拍包夫人的手背,笑容溫柔,眼底澄靜、清澈,“那就是長久以來一直無條件深愛着我的你們,快不快樂?”

是的,快不快樂,無論她是否能體會到他們體會到的快樂。

在世人眼中,只在孃親腹中待了七個月便提早來到人間的雲莙聰穎異常,慧黠無雙,三歲能文,五歲能詩,舉一反三,聞一知十,但除了她最親愛的家人與摯友外,很少人知道,她對於情感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來得遲鈍,對於他人的情緒,更存在着天生的接收障礙。

小時候,當別的姐妹不假思索便撲入雙親懷中時,她總是最後,並且行動最僵硬的一個,因爲她雖明白這是愛的表達,也知道自己應該要這樣表達,但在撲向雙親懷中前,她總必須在腦子裡出現“雙親——孺慕——應該——如此表達”的思緒後,身子才能做出迴應。

她的迴應與行動,依據的是知識與經驗法則,不是心的直覺。

她不是無心,只是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堵無形的厚牆牢牢裹住一般,由於感知不到外界,所以便一直沉睡。

但穆爾特家族從不在乎這顆沉睡的心能否醒來,有否迴應,他們只是給予她無條件且毫不間斷的愛,然後在十年後,在她心中那堵無形厚牆被長時間堆疊的愛與關懷徹底融蝕,而她終於體會到何謂發自內心的情感時,與她含淚擁抱。

在總算明白心爲何物的那一刻,雲莙也同時領悟,自己這一生真情流露的機會不會太多,因爲她的這顆心雖一經開竅就再不會合上,但在開竅之前所必須花費的時間與心力,這世間,在那漫長等待中能甘之如飴,除了她的家人外,大概再沒人做得到。

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這羣這樣多年來無怨無悔、不求回報愛着她的家人們,而這其中,也包括包夫人。

所以,無論左璽洸是什麼樣的人,只要他是包夫人在意、關心、喜歡的人,那麼,她就會盡己所能,在意、關心他。

“六姑娘,我就是擔心你這點啊!”望着雲莙絕美小臉上的誠摯與執着,包夫人的眼圈更紅了,“自小敏走後,你對我簡直是有求必應……”

“六姨,再說就見外了啊!由你給我哺第一口奶,將我夜夜抱在懷中的那日起,我對你所有的有求必應,本就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更何況你瞧瞧,我的其他姐妹們對她們的奶孃,哪個不有求必應了?”

聽及包夫人提起四年前過世的女兒,憶起那與自己一同長大,曾待她如親姐的青梅竹馬,雲莙明白自己應該要難過,但她着實無法體會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所以她只能讓自己笑,笑望着眼前這名自小代替着孃親哺育、陪伴、疼愛她,卻從不恃寵而驕,更自律甚嚴,而今卻喪父喪女,獨自一人生活的忠誠奶孃。

“六姨,十七年了,我們還不明白彼此嗎?”

“六姑娘……”望着雲莙無條件的信賴申請,包夫人也含淚輕輕笑了。

“明兒下午就讓他到我六姑娘府報到去,別忘了啊!好,就這樣了,別送,我還是趕回去給人瞧上一眼,省得大夥兒真以爲我今兒個又逃班了。”

仔細凝望着包夫人的含淚笑顏,半晌後,雲莙突然由躺椅中優雅坐起,伸了個懶腰,徑自向廳外走去。

“唉……這天……真好啊……不過這春川江的整治工程還是缺了點什麼,回去後得再琢磨琢磨才行……”

微陽的午後,春陽由窗外斜斜照入六姑娘府書房,書房東角的樑柱旁,擺放着一張柔軟舒適的躺椅,躺椅上斜臥着一名睡得正酣,嘴角掛着一抹淺笑的嬌人兒。

嬌人兒的身旁,散落着許多書冊,她的手中,也握着一卷書冊,一卷因反覆多次翻閱而略略有些破損的書冊。

突然,書房大門,徐徐被人推開了,一名面無表情的男子冷冷環視書房一圈後,緩緩走至躺椅旁,低下頭,將目光定在那張精緻絕美的小臉上。

躺椅上的嬌人兒,依然睡得甜酣,許久許久後,男子的眼眸微微眯了起來,眼底似乎隱隱帶了點薄怒,但當男子將目光移向她手中握着的老舊書冊時,他眼底的怒意微微化開了些,可神情依舊冷然。

半晌後,男子突然轉身走出書房,再出現時,手中多了一牀薄被。

將薄被覆於女子身上後,男子又蹲下身將地上的書冊一一拾起,按冊目整齊排放於書架上,兩個時辰後,緩緩關上門,頭也不回地靜靜離去。

“哎呀!又睡過點了……”

傍晚時分,終於大夢初醒的雲莙,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睜開依然睡意濃濃的雙眸環視了一下自己的書房,雲莙立即發現了那股“不太對勁”因何而來——

她原本凌亂不堪的書房,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條。

跌落在她身旁的書冊,全被分門別類歸至了架上,案桌上原本堆成一疊的高高文牒,按照日期與部會擺放成了整齊的六小疊,以及一疊特急件;墨,已磨好,筆,已洗淨,筆洗裡德水那樣清澈;徹夜未掩的窗戶,依然沒有合上,讓她一擡眼便看得見屋外春景,而她的身上,覆有一牀薄被。

“這傢伙手腳很利落啊!”輕輕打了個呵欠,雲莙伸手拉了拉躺椅旁的垂鈴,“小十一,人呢?”

“若姑娘問的是那個穿得跟畫裡走出來的古板教書先生,一臉面無表情,然後臉上又有塊讓人不知該看還是不該看的大黑漬那人,他走啦!”當一個小小的身影閃進屋內,一串連珠炮似的清脆嗓音也同時響起。

“走了?”

聽到這話後,雲莙起身走至案桌旁,然後在望見桌上那封署名“左璽洸”的信柬時,心跳難得漏了一拍。

完全不明白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反應,不過此刻她也懶得思考,只是望着那三字署名兀自喃喃,“這手字寫得夠美、夠大氣的啊……”

無怪雲莙發出如此感嘆了,因爲未正式擔任女兒國丞相一職前便在丞相、尚書處四處走動的她,看盡了多少文牒,卻從未見過如此清朗、俊拔又筆力蒼勁的字跡與筆觸。

舉重若輕的筆鋒,莊重內斂間不失飄逸;行雲流水般的筆順,看似孤傲,但孤傲中卻又透着一抹淡淡細膩。

在看到這手字後,雲莙幾乎立刻就被折服了,那股原本因必須再度擁有一個陌生參事而感到困擾的心情,霎時煙消雲散。

不過這短暫的好心情,只出現在看信前,看完信後的雲莙,難得陷入了苦惱中。

因爲這位字寫得很美、很大氣,手腳很利落的“左璽洸”,竟在信柬中列舉出了她的三大罪狀,然後在那優美、精確又毫不客套的用字遣詞之中,謝絕了她的“好”意——

一,身爲丞相卻如此宴起,不僅錯過早朝,耽誤公事,更在外人進入書房時完全無所警覺,嚴重怠忽職守;二,書房過於凌亂,睡姿過於率性,完全沒有慎獨之思,操守有虧;三,身爲女兒國最位高權重之人竟以公謀私,德行有失。

“是啊!在您書房東摸摸西整整了兩個時辰後,走啦!”聽及雲莙的回答後,小十一點了點頭,在發現她望着那封信柬半天無語之時,好奇地問道:“六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御史院的李大人應該會相當欣賞他。”將手中信柬遞給小十一,雲莙又窩回躺椅中,擡頭凝望着房頂。

“能讓瞧誰都不順眼的李大人欣賞,這樣的人,世上可不多見呢……咦?這傢伙過去是活在哪門子年代、哪門子國度裡啊?另一個女兒國嗎?架子會不會太大了啊?”

接過雲莙遞過來的信,小十一是有些佩服地說道,但在望清信中文字後,忍不住哇哇叫着——

“第一,誰人都知道六姑娘您從來不早朝的,而他之所以能自由出入您書房,自是因爲您昨晚吩咐過他今日午後會來報到,再加上他又是搭包夫人府上的馬車前來,所以大夥兒當然不會擋他啊!第二,他管您書房凌不凌亂,睡姿率不率性,他是來當參事,又不是來當您奶孃或管家的;第三,您找的是您個人參事,就算他正直到完全不想靠裙帶關係謀差,但這私人職位與”以公謀私“四字有什麼關係啊?”

“小十一,聽你說話真是種享受,完全不必我費心思猜你說這話時,心中是否存在別的含意。”轉頭望向小十一,雲莙笑得開懷,“這世上的人要都能像你,麻煩事肯定少掉一大堆。”

“六姑娘,您別老這麼誇我,我會當真的。”聽到雲莙的話後,小十一臉微微一紅,可眼眸卻那樣歡喜,“您要出門?”

“我瞧瞧他去。”雲莙一邊說,一邊由躺椅上懶洋洋起身。

是的,瞧瞧左璽洸去,因爲無論他是因自覺不受重視而在使性子,還是當真不想接這差,但只要能讓包夫人開心、放心,她就會盡全力將他弄到自己身旁當參事!

換上一身外出服,又差人向包夫人打聽左璽洸的住處後,雲莙立即命馬車駛向城南一處破舊三合院,在馬車停下後,獨自一人向院內走去。但在聽及院中傳出一個低沉、磁性的醇厚嗓音時,她的腳步,緩緩停下了——

教的是習字,並且還是非常庶民化且實用的字句。

透過窗戶,雲莙望見一名一身溫文爾雅的儒衫打扮,頭上戴個儒巾,一整個中規中矩,但臉上卻有着一大片斜向烏黑的男子,正沿着桌邊緩慢走動,一邊細心糾正着學習者的筆順,一邊不忘叮囑着那一個個看似來自各行各業的中年學生們腰桿挺直。

這名夫子,就是左璽洸?

認真的眼眸中,有股異樣的清澈;眉心僅管輕皺,神態卻無半分不耐;舒緩的話聲與得宜的遣辭用字,讓人聽了整個心神俱靜。

終於明白爲何小十一會用“畫裡走出來的古板教書先生”來形容他了,因爲此人確實由頭到腳,甚至連發梢都透出一股盎然古意。

似是意識到有人盯視,屋內的男子擡起眼眸望了望窗外,然後在望及雲莙時,微微對她頷了頷首,卻沒有停下自己的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