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禹航睡下後翻來覆去睡不着。
剛剛他這麼說,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冷靜思考後的結果。
他深以爲:婚姻應該是兩廂情願的結合,單單靠一方的付出和堅守,不會有好結果,比如鄧夫人,因爲一段不合適的婚姻,而毀了一輩子,最後還作賤到坑起兒子來;再比如他父母,父親的強求最終導致的是同牀異夢,多年後,母親更是爲了他的野心而丟了性命……
強扭的瓜不甜,這是真理。他一直身有體會。只是執念太深,以致於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想冒險一試,想用自己的心和命運賭一場。
如是鄧溯不醒,他還能搏一次,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也許秦芳薇那顆冷掉的心,能被他的一腔熱血給焐熱呢?
有句話是那麼說的,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這是當時他心裡對未來的期望。
可現在不一樣了!
鄧溯醒了,而且還和秦芳薇見面了。且,他倆皆對對方心懷深情厚誼。
在這種情況下,她出於責任留下,僅僅只是因爲從小到大的道德教育不允許她自私自利,可這根本就不能挽救他們的婚姻。
良好的婚姻關係,必須是兩個人一心一意爲這個家,彼此心裡有對方。而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強湊起來的,沒有粘合力,更沒有凝聚力。
他想了又想,覺得:與其將來鬧得撕破臉皮的分手,倒不如他主動退出。
其實,這是一招以退爲進的奸招。
他是這麼考慮的:這段日子以來,在這場婚姻上,一直是他在付出,是他在單方面的對她好,她要是有感知能力的話,應該能感受到他對她如何。而接下去他仍會運用自己可以運用的一切資源,不遺餘地的幫她。但在日常生活中,他會剋制自己,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再以丈夫的名義霸佔她。
等這一切終結,如果她仍對他沒有任何感覺,那麼,他退出也是必須的——執着一份無愛的婚姻,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人生那麼短暫,他不想在一個人身上耗盡青春年華,辜負了這盛世繁華。
縱然再如何愛一個人,幫忙幫到那樣一個地部,也算是無愧自己了。
他承認,他很貪戀她給予的點點家的味道的,那是他從小就想得到的溫暖;但他也有自己的驕傲,不會一味的強求,該放手時就放手,一個男人就該有這樣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風度,哪怕這過程會很疼。
而在這個結果還沒到來前,他的心頭仍然盼望,最終迎接他的是奇蹟,而不是默默離去,獨自消魂於無人處。
*
彼時,另一頭,鄧溯也在身受煎熬。
週六下午,他回了香港,卻被告知母親失蹤了,手機又關機。
他找了她一宿,第二天下午時分,纔在外公留下的一處小四合院找到了昏睡不醒的母親。
她吃了大量的安眠藥,正深度昏迷,如果不是他來得及時,怕小命已是不保。
醫生說,如果再晚送兩個小時,命恐怕就沒了。
他聽了心悸老半天,後怕極了。
後來,他就一直坐在邊上,寸步未離,目光則一直呆呆的盯着病牀上的母親,那面色慘白如紙,叫人看着心生不忍,而腦子裡翻騰着從小到大經歷過的事。
結果,搜刮整個記憶庫,父親留給他的影像少得無比可憐,人生的所有時光,能想到的家庭生活的點點滴滴,全是母親的陪伴。直到他有獨力生活的能力,母親這個角色貫穿了他整個童年時代,也毀掉了他最爲黃金的八年。
對於母親,他是愛的,敬的,更是恨的,怨的。
愛恨交織中,他黯然落淚。
每個人生來就只有一個母親,生命的形成,是這個女人賦予的——從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那個可愛的女人,用盡所有愛守護他,教他說話,帶他走路,手把手描紅……對大人最依賴的那些年裡,是她撐起了他的天空,領着他成長,他們該是最相親相愛的兩個人,結果呢……
鄧冶始終陪在左右,並一直勸他該休息了,可他固執的坐着,想等她醒來,想問她一問:爲什麼要這麼殘忍?他們這對母子相愛相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罷休。
零晨兩點,張愛旖醒了。
鄧溯去把值班醫生叫了來又作了一番檢查,最後確定已無大礙。
當病房恢復平靜,鄧冶尋了一個角落,繼續休息。
鄧溯仍舊坐在牀邊,低低的問:“要不要喝點水,然後再好好睡一覺?”
張愛旖搖頭,長久沉寂後,開口後的第一句話是:“救我作什麼?怎麼不讓我死了?”
她竟仍惦着死。
鄧溯的心被狠狠給撕疼了,紅着眼,痛問起曾經最愛的母親,心頭那股怨氣,莫名就被勾了出來:
“媽,您做事,非得這麼任性強勢的嗎?
“十年前,您毀掉了我;十年後,您又要用毀掉你自己來毀掉我嗎?這到底是爲什麼?
“這些年來,您一直口口聲聲說你愛我,現在這樣一個做法,難道就是你愛我的表現?
“有時,我真的挺懷疑,您是不是特別恨我,所以要這麼無上限的折磨我。
“媽,我到底是您親兒子嗎?”
最後一句質問,是那麼的撕心裂肺。
神情顯得有點混混噩噩的張愛旖望着那還在滴的鹽水,一向愛抹紅口的薄脣,現在暗無血色,素來有神的雙眸也變得黯淡無光,整個人就像一朵快枯掉的牡丹,不管曾經如何豔冠羣芳,現在卻已然芳華不在。遲暮之色,已然在她臉上呈現了出來。
“你應該感受高興纔對。我這是在給你讓路。”
她的聲音幽幽的冷冷的,足能讓聞者背上一陣陣發涼:
“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事事襯心如意了不是嗎?
“我若活着,你會放過我嗎?秦芳薇的冤案,你會就這樣算了嗎?
“不,你寧可的打我臉,也不可能不給她平反。
“鄧溯,你對她的那份心,早就抹殺了我們的母子情份。
“如此情況,你覺得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充滿嘲意的冷笑在病房裡盪漾着,顯得是那樣的尖銳難聽,而那乾啞的聲線裡更是透露出了早已心死的悲哀:
“嫁個男人男人不把你當回事;生個兒子兒子不把你當回事;經營了二十幾年的事業,又被架空。你想想啊,我都快六十歲了,人生如此不盡如人意,倒不如死了痛快……展望未來,我還有什麼好日子可盼?”
這些話與鄧溯而言,就像是在狠狠的抽他耳光。
母與子鬧到如此田地,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想見到的事。
是的,母親快到花甲之年,按理說,這個年紀,該是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了,現在呢,弄得家不成家,母不像母,子不像子,而像是天生的仇家,非得鬧一個你死我傷才甘休。
何苦來哉啊!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她在折騰,如果不是她在百般爲難,他們這份母子之情怎麼可能會演變成這樣?
一陣沉默,因爲他無言以對,心頭卻有一個想法突然跳了出來,且那想法越來越強烈,洶涌澎湃的逼迫着他。
他按捺着想了想後,終很富有技巧的道了出來:
“媽,你吃安眠藥是不是已經料想到再不能阻止我了,所以才採取了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想再次阻攔我和她在一起。
“因爲薇薇根本就不是鄧家的女兒,秦老師是死了沒錯,但他有預知之名,留下來的遺書把什麼都說了。如今,你的那些謊言,現在已經不攻自破……
“你是因爲這個纔想以死來逼迫我的是不是?你這是死也要拆散我們對不對?”
DNA鑑定還沒出來,他這麼說,只是故意誆她。
鄧冶說的沒錯,如果他和秦芳薇是親兄妹,母親的反應肯定還要強烈,這裡頭必另有文章。他想着直接問沒什麼用,那就用一些似真似假的消息來騙她說真話。
張愛旖的神情動了動,秦牧留下遺書這個事,她聽說了,在今早從別墅逃脫出來之後,她打電話走了一些關係,瞭解了一下這個案子的進程。在得知有遺書後,她那原本就消極陰晦的心理就被觸發了,自殺的念頭愈演愈烈,最終還是走了絕路。
就當時而言,她似乎只剩這條路可以走了。
“對,我就要是拆散你們,鄧溯,這輩子,如果你還想將她娶進來,就只能等我死了。”
她提起另一隻手,指着這個兒子,一字一停的咬着字音:
“你給我聽好了,鄧溯,如果你還想保下我這個媽,那麼,從今往後,離那個女人遠遠的……否則,就算你想盡一切辦法從傅禹航手上將她奪了過來也沒用,你和她的大喜,就是我的大祭。”
話,說得夠狠。
鄧溯滿心發寒的同時,卻又重重鬆了一口氣:無他,母親已然間接承認秦芳薇不是鄧家女兒了。
可,如果沒這樣一層血緣關係,那麼,她爲什麼還要如此反對?
他思來想去想不通:如此咬牙切齒,到底爲哪般?
“媽,請你告訴我實話,芳薇到底是誰的女兒?以致於你要如此強烈的反對我們在一起……”
箇中原因,他真的真的太想知道了。
張愛旖卻錯愕了,凝神一睇後,忽明白自己又着了兒子的道。
是的,這小子就是這麼的思維靈活,而她輕易就被她套了話去,不過,那已經無所謂了。
下一刻,她陰陽怪氣的笑了笑,“如果我說了,你發誓這輩子再不準和她有所往來!”
事到如此,她還是如此的固執。
角落裡的鄧冶則在搖頭:這個瘋女人,這是要把哥折磨到何時才甘心,攤上這樣的母親,真是太受罪了……
鄧溯更是滿肚子悲涼,卻得按下那份情緒,還再想和她講一講道理,希望她可以別這麼執迷不悟:
“媽,我的前半輩子,你是我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可您應該明白的,我的後半輩子勢必要和另一個女人共度餘生,難道您就不能成全我。芳薇是我最愛的女孩,你已經毀了我們十年,往後頭,您就不能高擡貴手饒了我們嗎?”
面對如此請求,得到的卻是三個不可妥協的字眼:
“不可能……”
半撐起頭,張愛旖對視着怒叫,頭髮凌亂就像個發狂的瘋子,還把拳頭捏得青筋條條橫起:
“燕秋的雜種,這輩子休想做我的兒媳婦。那個女人毀了我一生,我就只能毀她女兒。這叫母債女償……”
這話一出,原本躺靠在沙發上的鄧冶頓時驚站了起來: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秦芳薇當真是他姐姐嗎?
鄧溯也一下頓悟過來了:“雜種?你是說芳薇不是燕秋和爸的女兒,而是燕秋和別的男人的女兒?”
張愛旖低低笑了,笑得可陰嗖嗖了,詭異的尾音長長地在病房裡拉響着,最後往枕頭上倒了下去,嘴裡則恨恨的叫着:
“對,她就一雜種,徹徹底底的雜種,是燕秋和其他男人鬼混的雜種。
“可你那個混蛋男人,寧可守着那樣一個女人也不肯回家。我輸得這麼慘,你還想讓我認下這樣一個雜種當兒媳婦?
“不行,絕對不行,你是我辛辛苦苦養大的,是我所有的希望所在,你要是娶了她,那就是想毀掉我……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絕不……”
她拼盡所有力量吼着叫着,聲音有點大,生生就把值班護士給引來了。
“哎哎哎,現在幾點了都,吵什麼吵啊?你這個做兒子的怎麼回事?你媽才醒過來,需要休息,你這麼刺激她……你還要不要你媽這條命了……”
護士把鄧溯狠狠給訓了一通。
病房鄧溯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急身轉了出來,在門外的走廊上閉眼靠了靠,縱然痛苦之極,然心裡一個結總算是解開了:芳薇是燕秋和別人的私女兒,這纔是所有問題的源頭。
握着手機,他想給她撥電話,想欣喜的告訴她,不用等報告了,她的身世之迷終於解開了,可一看時間,已經快三點,這個時候,他們夫妻應該早睡下了,他不顧鐘點打過去,很不合適。
再三思量,終還是放棄了,只是心裡難受得厲害:因爲這個原因,他和她失去了十年,最終,她還嫁給了別人,這是何其的悲哀……